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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德操修养的人,能与众和睦相处;同一种类的牲畜,都能够聚集成群。
——《萨迦格言》
离开夏鲁庄园时,坎卓哭闹得厉害,死活不肯让恰那上马车,靠着好几名粗壮的女仆才将她架走。吉彩的面色很难看,只淡淡与八思巴兄弟告别。看来,自持血统高贵家底殷实的夏鲁万户侯对这桩亲事本是志在必得。消息若是传出去,怕是所有人都会差异八思巴竟拱手将这名有利的联姻白白放弃。
再次上路,八思巴、恰那还有我,我们三人陷入了之前从没有过的尴尬局面。我自从修行日深,极喜欢变成人形,即便装成小厮也好。可如今却宁愿整日回到小狐狸身子,话都很少说。恰那与八思巴也心照不宣地少言寡语。
公元1265年5月,经历了一整年的奔波,八思巴与恰那终于回到了阔别整整二十一年的故乡——萨迦。萨迦一词包含了太多含义,既是地名,有事寺名,甚至是整个家族的名字。这么多年来,萨迦二字沉沉压在兄弟俩痩削的肩背上,却连它究竟是什么模样都印象模糊。
翻山越岭一整年到了萨迦,方能明白八思巴为何想要将首邑迁出。萨迦寺位于仲曲河北岸本波日山的南山坡上,周围全是草木稀少碎石满布的高山?依山建寺是当时西藏的传统,可起到防护作用。这里海拔已近四千三百米,气候寒冷,植被稀疏。只有河谷间可以种些靑稞和油菜,地理条件在整个藏地各大派里算是最差的。若不是这个家族出了班智达和八思巴,实在难以走出贫弱与其他派系抗衡,更不用说如今整个藏地的统治地位了。
依山而建的萨迦寺就是一整座城邑,只在山脚下环绕了些民宅。萨迦标志性的红白蓝三色条纹漆满所有建筑,鲜明的色彩隔很远也能遥望到。这些年来,八思巴将从忽必烈等王公贵族处得到的赏赐皆寄给萨迦,令萨迦本钦释迦桑布修缮萨迦寺。原本规模不大的寺庙在八思巴源源不断的财力支持下越扩越大,密密麻麻布满整片山坡。
萨迦派倾寺而出,将通往本波日山的主干道挤得水泄不通,十几只莽号和大法螺吹得地动山摇。八思巴与恰那的马车上早已装饰了五彩经幡和格桑花朵,萨迦派等候多时的五僧五俗仪仗队看到马车驶入时便上前领队。马车缓缓驶向山脚,两旁夹道欢迎的僧俗民众看见八思巴与恰那从马车中探头出来挥手,兴奋得满面通红不住欢叫。
马车无法再上陡峭的山阶,刻意换上崭新衣着的八思巴与恰那下了马车,陌生而又新奇地抬头看着眼前堡垒般竖立的寺墙与门楼。生长于斯的故土就在眼前,两人昂头看着髙耸的门楼,脸上均掩饰不住激动。
萨迦本钦释迦喿布上前,为八思巴奉上哈达。另有一名脸色红润容貌颇佳的三十岁左右的妇人上前为恰那献哈达。恰那正疑惑地瞧着她,妇人已是迫不及待地握往怡那的手:“怡那,我的小弟弟,我是你大姐卓玛呀。”
原来是与八思巴仅相差几个月的妹妹,是他们父亲的第三个姨娘所生,八思巴与恰那急忙对她行礼,卓玛将两人拉着一一介绍家族中的亲朋,他父亲五位妻子已经故去了三位,如今只剩下三姨娘和五姨娘,分别是卓玛和意希迥乃的亲娘,还有他们的二姐二姐夫,三姐三姐夫,四姐四姐夫,一大堆外甥外甥女,光是名字就绕得人头晕眼花。
恰那对着那群黑压压的亲族看了一眼,奇怪地问卓玛:“大姐夫呢?”
谁知卓玛突然红了眼,难过地低下头:“前两年病死了。”
恰那自知失言,急忙道歉。
“不碍亊.你们从汉地来,带着那么多健壮的汉子。给卓玛物色一个好的,让她下半辈子不愁,岂不是美事一桩?”一个颇有些沙哑的女子声音响起,原来是五姨娘在插科打诨。五姨娘今年还不到五十岁,浑身挂满大颗珠宝首饰,头上的巴珠沉得要坠下地来?她又瘦又小,皮肤已经松弛,涂脂抹粉的脸上依稀看得出当年的美貌。
恰那没有理睬,转头跟着八思巴拾阶登山?兄弟俩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五姨娘尴尬万分,却不敢当众撒泼。旁边早有人在偷笑,五姨娘更是愤恨,将手中的帕子狠命缠绞,似能绞出水来。
海拔如此之高,偏生台阶又是那么陡峭,恰那爬得气喘吁吁,胸闷心跳。进入最主要的乌则宁玛大殿,此处正中供奉着一座高大的镏金文殊菩萨像,旁边一侧安放着萨迦初祖贡嘎宁波,二祖索南孜摩,另一侧安放着三祖扎巴坚赞和四祖班智达的雕像。四座祖先雕像均是头顶红帽,身披华服,手结说法印。兄弟俩虔诚地磕头参拜,奉上七碗取自羊卓雍措的圣水,亲手置换了佛前的酥油灯。
稍作休息,八思巴便迫不及待地叫释迦桑布领着参观萨迦寺,恰那脸色还有些苍白,却仍一起跟来。走了几处拉章(藏语佛殿之意),参拜了释迦牟尼像和金刚手菩萨像,释迦桑布领着兄弟俩走入一处僻静的院落。此屋外观看来完全不像佛殿,小巧秀气,在众多佛殿侧旁颇有些异类。
推开咯吱作响的木门,灰尘扑扑落下。正屋中间是一座小巧的菩萨像,两旁一圈炕头,摆放的卡垫早已陈旧不堪。墙上本有细腻精致的壁画,却因蒙尘太久,颜色褪落,甚至有几处墙皮剥落。地上的巨型火盆中,灰烬与尘埃融在一起,述说着久远的岁月。
八思巴环视着屋子,浑身突然打起战来:“这是——”
释迦桑布苍老的声音响起:“法王应该还有急性,白兰王定是不记得了。这里,是你们母亲的居所。你们兄弟俩都是在这里出生的。”
恰那猛地抬眼看向八思巴,八思巴眼含泪水朝他点点头。恰那怔怔地走向卧房,推开门,映入眼帘的便是正对着门靠墙摆放的婴儿摇篮、婴儿站桶,还有孩子玩的木马、摇椅和轱辘车。释迦桑布上前打开窗帘,阳光透过窗口洒入室内,照射出一条跳跃着尘埃的光柱。那些久远的婴儿用具,在氤氲光柱里显得模糊不清。
八思巴走到木马前,轻轻摇一摇,扬起一阵灰尘。他柔声说道:“恰那,我还记得你两三岁时,我为你摇木马,你咯咯笑着,无忧无虑的模样煞是可爱。母亲在一旁打璎珞,一边慈祥地看着我们嬉闹。那快乐的场景,我一直无法忘怀。”
恰那扭头问释迦桑布:“哥哥出生时又是什么情形呢?”
释迦桑布走到八思巴身边,慈祥地看着他:“你是你们父亲的第一个孩子,又是个儿子。我还记得,法王刚出生时,班智达大师与你父亲两人高兴得一夜没合眼,守在你身边一直看着你,眼睛都舍不得移开,嘴里一直念叨着:释迦终于有后了。那时你父亲已经五十岁了,子嗣对他,对整个萨迦来说是多么宝贵。谁也没想到,他后来还能有这么多孩子。不过,法王自小聪明颖悟,你们的父亲最喜爱的还是法王。可惜后来,你们的父亲……唉!”
年过六十的释迦桑布回忆往昔,不由得哀伤地摇了摇头,遍布皱纹的脸上布满悲悯:“后来,你们的母亲也过世了。班智达大师伤心之下,可怜你们年幼丧亲,将你们接到自己的寝殿日夜看护。你们吃的任何东西都必得有人先尝过,不熟悉之人一律不许接近你们。他要去凉州之时,你们还那么年幼。他怕路途太艰辛,本不想带上你们,可是,又实在放心不下,思前想后许久,方才咬牙下了决定。班智达大师走时便已想过此生再难回来。可没想到,连你们,回来已是二十一年后了。”
提及往事,兄弟俩都热泪盈眶,身子微微颤抖。恰那走进卧房,不顾满手的灰尘,爱惜地抚摩着摇篮:“大哥,派人把这个房子修缮一下,我打算住这里。”
释迦桑布急忙劝:“白兰王,这里多年未曾住过人,很陈旧了。我们另外为您安排了最好的住所……”
“我不需要什么锦衣玉食高楼美墅。住这里,对我而言,就能跟母亲亲近一些。”恰那盯着手中的灰尘凝视良久,幽幽叹息,“我一点都不记得母亲长什么模样了……”
八思巴转头对释迦桑布轻声道:“本钦大师,就按着恰那自己的意思吧。”
释迦桑布领命,立刻去召集人手着手修缮。八思巴天天忙于政务之时,恰那与工匠们天天泡在这屋子里收拾。每一件旧物他都舍不得丢弃,擦拭修整后一一归类放好。在释迦桑布督促下,修缮工程进展极快,不到一个月便焕然一新。恰那搬进母亲的旧居,后来他一直住在此处。喜好读书的他还为这屋子起了个文绉绉的名字——廊如书楼。
恰那醉心于重整廊如书楼时,正是八思巴忙得焦头烂额之际。他要建立起自吐蕃亡后西藏再也没有出现过的统一政权:萨迦政权。这新兴政权第一要做的,便是分封藏地万户侯。那些在藏地盘根错节多年的大教派和大领主们自然是万户之一,可八思巴却也希望扶植一些新兴势力,以便牵制那些占有最好土地最多属民的教派,尤其是前藏势力最大的止贡派和帕竹派。
就在此时,前藏隶属于帕竹派的雅桑千户偷偷来到了萨迦。
彼时,帕竹派创立时间只有六十年来,为山南地区的大贵族朗氏家族所建。虽然创立时间在各大教派中最晚,基础却打得最为扎实。山南是吐蕃王朝的发源地,拥有藏地最广大最富饶的农田。朗氏家族代代血脉相承,几代法王皆是有才能有雄心之人。在第一任到第八任法王努力下,帕竹派得到迅速发展,此时所占地盘已与盘踞逻些的止贡派相当。
雅桑千户依附在帕竹派下,所处位置正式吐蕃王朝发源的雅砻河谷。雅桑千户的家族比帕竹的朗氏家族还要久远。于是趁着八思巴回藏的时机,偷偷潜来萨迦。
这正中八思巴下怀,他也不愿意帕竹派势力过大。雅桑千户与八思巴密谈了许久,三日后悄悄离去。
恰那搬入廊如书楼的那一天,八思巴划分藏地十三万户侯及各大万户侯下属多少米德和拉德的初稿也定了下来。我在八思巴住的拉康拉章看着他奋笔疾书,不禁有些担心:“你将雅桑千户升为万户,除了他原先的属地,还从帕竹派手中生生划了一大块出来,你就不怕帕竹派心生不满吗?”
他停下笔,眉心拧出深深的“川”字:“不满是肯定的。不止帕竹,我还将原本属于止贡的浪卡子民户划给了羊卓万户。唯有如此,才能将藏地十三万户所属民户数划得大致相等。否则,这两派势力过大可不是好事。”
“真是有人欢喜有人怒啊。”我忧心忡忡地看向他,“你从此与止贡和帕竹结下梁子了。”
八思巴回答得斩钉截铁:“即便明知结下仇怨,我也必须这么做。萨迦是倚靠大汗得来权利,可论实力我们根本比不上止贡和帕竹。我削弱他们,也是为萨迦长远计议。”
我总觉得眼皮跳个不住,按下不安的感觉,强撑出笑容:“但愿不要出什么乱子才好。”
八思巴站起身,在阴暗的大殿里慢慢散步,他的背因为长期伏案有些佝偻。自从回到藏地,他思虑太重,每日只有不到三个时辰的睡眠时间,且睡眠很浅容易惊醒,加上食不甘味,身子越来越瘦。才过三十岁的年纪,眉眼虽然清俊如往昔,却在额头刻上了几道无情的纹路。难得笑一下时,眼角扯出丝丝皱纹,顿添几许沧桑。
看着他孤高的背影,我的心很沉重。我与恰那一样,想为他分忧,却什么都做不了。
分封十三万户的消息先行传到后藏,立刻掀起了反抗之声。拉堆洛、拉堆绛、曲弥、绛卓和夏鲁五位万户侯联合起来反对八思巴将原本隶属于他们的两千户拉德划成了米德。曲弥和夏鲁因为占地多,更是有三千户划成了要向国家缴税的米德。五位万户侯皆情绪激动地控诉自己的利益收到了极大损害,拒绝接受这样的划分。
这年初秋,萨迦的天气一反常态,竟是整日阴雨绵绵,笼罩在透不过气来的阴霾中。风潮暗涌之际,内幕消息传来:此次反抗活动的领军之人,竟是先前与八思巴把手言欢的夏鲁万户侯吉彩!
“他是在报复,报复我们不肯跟他联姻!”恰那脸上苍白,恨恨地一拳砸在案桌上。
八思巴脸色沉重:“我早就预料到会有反对之声,毕竟从谁身上割下一块肉来都不好受。”
“大哥,你打算怎么办?现在还只是后藏再闹,半个多月后等消息传到前藏,止贡和帕竹肯定要借机大造声势,联合所有教派反对萨迦。到了那时,萨迦孤立无援,难道我们要奏请大汗发兵吗?
“这只是藏地内部矛盾,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动用蒙古人的军队。”八思巴低头沉思片刻,“这样,我明日就去一趟曲弥。曲弥万户侯是五位后藏万户侯里脾性最温和之人,他一向与萨迦为善,我先去说服他。”
恰那忧心地摇头:“难道要一家家去说服?即使其他四家都被大哥说服了,还有夏鲁万户侯呢?他是背后的主使人,在后藏极有影响力,要说服他可没那么容易。”
“说服一家是一家。”八思巴神情坚定,全然没有畏惧之色,一边收拾桌上的文件一边对恰那说,“你明日跟我一同出发吧。”
恰那怔怔地看着忙碌收拾的八思巴,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不想,当晚恰那洗澡时受了风寒,第二日便高烧不起。高原苦寒之地,寻常感冒也能致命。所以,生什么病都不能掉以轻心。八思巴无奈,只得留下他养病,仔细吩咐请藏地最好的医生前来诊治,自己天蒙蒙亮时便起程出发了。
我端着药碗走近睡在床上的恰那,唤他起来喝药。从墨卡顿死后,恰那落下了咳嗽的病根。来到高原后身子更弱,几乎隔一段时间便会生病。这几年来,我对恰那身上的药味已是十分习惯,照顾起他来也是得心应手。
恰那精神有些萎靡,对着我摆了摆手:“小蓝,你不用在这里陪我,你去保护哥哥。”
我放下药碗,让他倚上靠枕:“可是,娄吉要我陪着你呀。”
“我不过是受了点风寒,没什么大碍。反倒是哥哥,我很担心他的安危,如今他身份特殊,又是在这风口浪尖的节骨眼上,我怕有人起了要害他的心思。他是萨迦的主心骨,他若倒下,萨迦也就完了。所以,他,绝对不能出事。”
恰那停下咳嗽一阵,恳切地看向我,“小蓝,你去保护他。唯有你在他身边,我才能放心。”
他说得没错,我也不由担心起八思巴的安危。可是,看着床榻上病歪歪的恰那,我又着实不放心:“恰那,可你也需要人照顾啊。”
他哑然失笑:“我好歹是萨迦幼子,还有个宗王的头衔在。只要我点个头,外头有一堆人抢着想要照顾我呢。”
我知道办法了,猛拍一下手:“那就这样办。”低下身便往他唇上凑。
“小蓝!”他急忙偏过头,躲过了我,以手挡在面上,气息不稳地嚷,“你这是干什么?”
我委屈:“我度些灵力给你呀。这样,你的病就能立刻好,然后我们一起去追赶他。”
“不行!”他突然抬高声音严词厉色,倒是吓了我一跳,这反应实在有些过激了。
见我一脸莫名地看着他,他急忙解释:“我不要你这样消耗灵力。何况大哥走了有一段时间了,我肯定赶不上,你却可以施展法术去追赶他。我待在萨迦好好养病,等你们回来。”
他说得也有道理,我冲他点头:“那你答应我,一定要按时吃药,爱惜自己的身子。”
他急着应承:“我知道了,你赶紧走吧。”
我点点头,正打算变回原形好赶路,突然听到他轻唤了一声:“小蓝!”
我扭头,看向一瞬不瞬盯着我的恰那:“还有什么事?”
他凝视我一会儿,半响才露出笑容:“没什么,就是想叫你一下。你赶紧去吧。”
我在追赶八思巴的途中,脑中一直回想着恰那最后对我的那一笑。他的笑容极美,露着洁白的牙齿与可爱的酒窝,明亮清澈的眸子里闪动着盈盈晶光。我跟着他这么久了,对他的一举一动太熟悉不过,我内心总有些无法说明的隐隐不安。为何那样美的笑容里,蕴含着一丝极难发现的决绝味道?
“萨迦政权虽然只在元朝存在了短短百年时间,随着元朝的灭亡而亡,却对整个西藏影响深远。”我微微拐着走到窗边朝外看。雪已经停了,呼啸的风似乎突然转了脾气,不再狰狞地卷起雪片肆意破坏。我走回火炉边,一边解说给年轻人听,“他建立的是政教合一的行政体制,但他并不是国王的身份。他的政教权力是元朝统治下获得的,必须得到元朝皇帝的承认才能发挥效力。”
年轻人点头表示赞同:“我去西藏旅行时,看过的资料都说西藏是从元朝开始统一到中国,并且从此再也没有分裂出去过。”
我点头:“正是如此。元朝之后,西藏无论哪个教派要建立起地方政权,都必须得到中央王朝的承认。这种政治体制,从八思巴创立伊始一直延续到清朝,历时五百余年。正因为如此,我们现今将西藏统一到中原王朝的时间定为元朝时期。”
年轻人适时总结一句:“所以八思巴对中国历史和版图的功劳之大,超过前代任何一位僧人。”
我赞许地微笑:“你说得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