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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者与常人作为虽然相同,得到的结果却大不一样;撒在地里的种子虽然相同,得到的收成却打有差异。
——《萨迦格言》
我永远都忘不了公元1267年藏历七月二日,那是我心头不可触碰的日子。每年的这一天,整个世界在我眼中都黯淡无光。七百年后回想起来,依然是锥心般的疼痛。
那是八思巴离去五天后,一个寻常的夏日中午。恰那一早在八思巴寝殿处理政务,中午照例回到廊如书楼陪我吃中饭。
恰那吃完中饭,本想继续回去办公,我见他有些疲惫,便劝他睡个午觉再去。没想到恰那躺上床不久,脸色越来越苍白,额头冒汗,捂着肚子呻吟起来。我吓了一跳。急忙凑近他闻。嗅觉敏感低了许多,又被屋外阵阵花香掩盖,我竟闻不出什么不对劲儿,只道他是闹肚子。我想出去叫人,恰那拉住我,煞白着脸勉力笑了笑:“别这么兴师动众,我没事。喝口茶,再歇歇便好。”
我急忙去为他倒茶,走回床头却看到他紧紧按住腹部,眉头拧在一起,满脸痛苦。勉强喝下我喂给他的茶,未及吞咽,他趴在床头大口呕吐起来,吐出的竟是带着浓浓腥气的血!一闻到这味道,我吓得魂飞魄散:“毒,这是毒!”
匆忙间变成坎卓本的面容,我飞奔出去大喊:“快来人啊!”
因为恰那曾严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廊如书楼一丈之内,侍从过了一会儿才聚拢过来。我即刻吩咐:“快,快去请医官,王爷中毒了!”
侍从们大惊,早有人拔腿便跑。我拉住一名侍从急问:“贡嘎桑布呢?”
侍从回答:“刚刚贡嘎桑布老爷肚子有点不舒服,回自己房间歇息去了。”
我呆住。贡嘎桑布一直在为恰那试菜。这毒不是即刻发作,所以贡嘎桑布不曾试出。此刻,只怕他也中毒了。我沉着声音吩咐:“立刻将贡嘎桑布抬到王爷房间来一起救治,再命人去将本钦请来!”
侍从没有反应过来,只是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立刻醒悟过来,他是在怀疑坎卓本为何会突然脑袋变正常了。生死攸关之际,我无暇再装痴呆,急忙朝他大吼一声:“还不快去?!”
侍从这才醒悟,领命匆忙跑去。我回到屋里,床头地上又多了几摊发黑的浓血,恰那伏在床边,黑发凌乱地垂到地上。我大惊,呼喊着他的名字奔到他面前,将他扶起靠上枕头。他脸色发灰,嘴唇惨白,双目紧紧闭着,正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我急忙俯身贴上他冰凉的唇,将灵力度给他。他缓和过来,无力地睁开眼,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竟双手将我推开,喘息着摇头:“小蓝,我没事,别消耗灵力。”
我知道他不愿我在怀孕期间过多折损自己,哭喊道:“恰那,医官很快就到了,你再忍忍。”
片刻后,本钦释迦桑布带着一群人冲入房间。医官快步上前跪在床头,从药盒中取出银针蘸了地上的血,银针头转瞬发黑,医官的脸顿时变色:“是毒!”他扭头问众人:“今日王爷午膳吃了什么?必须找到王爷吃过的东西,辨明是何种毒药,才能对症下药。”
释迦桑布连声吩咐:“立刻去将王爷午膳吃过的剩菜找来。如果已经倒入泔水桶,便连泔水桶一起端来!”
侍从答应着退出房间。这时贡嘎桑布坐在一张躺椅上被人抬了进来。他的面色也极难看,一手按着肚子,一手强撑着从躺椅上下来,跪在恰那床前大哭:“少爷的饭菜都是由我先以银针验过,再试吃,没有问题后才会奉给少爷。这么多年来从未出过差错,为何今日——”
释迦桑布冷静地说道:“大姑爷,你先别自责,先说一下今日中午都吃了些什么。”
贡嘎桑布急忙回禀:“今日午膳的饭菜,是炖得烂烂的羊肉、鸡蛋和牛奶。少爷久居中原,喜欢吃蔬菜,所以还有一盘时令的炒豆角。这些我银针试过都没问题,试吃后也没事儿。我站在门外等候少爷吩咐,过了半个时辰,渐渐地肚子有些绞痛。我以为是想出恭,便叫别人侍立在院子外,自己回了房间。不想肚子却是越来越痛,正想着去看医官,少爷这里已经出事了。”
贡嘎桑布一边说一边哭,自责地捶打胸膛。去厨房的侍从已经赶了回来,两个粗壮的厨子抬着泔水桶进屋,顿时传来一股酸腐味。医生不顾桶里冲鼻的酸腐气,以篦兜筛出食物残渣,找到肉类便插上银针试验,可桶里所有肉都没试出不妥。
贡嘿桑布手按肚子,额头冒汗,却坚持站在旁边看着,突然指着篦兜筛子上的一丝蔬菜叫了起来:“这是剁碎的豆角,今日中午王爷也吃了这个。”
医生将银针插入豆角,过了—会儿拿出看,却无异常。大家都傻眼了,所有食物已找出试过,却无一样有毒。医生蹙眉:“难道这毒不是午膳时吃进的?王爷上午可吃过别的什么东西?”
贡嘎桑布急忙回忆:“上午少爷一直在忙着处理政事,只喝过几口茶……”
我突然打断贡嘎桑布:“医生,请你再看看这豆角。中午王爷与我一起吃饭,我其余的都吃过,唯独这豆角没有碰。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反应,只怕是这豆角有蹊跷。”
众人闻言都看向我,我已无所谓他们是不是会怀疑我,我只要恰那没事,医生从篦兜中拿起那丝豆角仔细看,又以篦兜在泔水缸中兜了几勺,再捞出几丝豆角,他将捞出的豆角放在地上拼接,渐渐拼出半个豆角的形状。
医生脸色突然变得拟重,看着地上的豆角,声音有些发抖:“如果我没认错的话,这豆角应该是林芝地区所产。”
厨子急忙点头:“确实是林芝的豆角。萨迦极少出产蔬菜,可王爷却很喜欢吃,所以都是高价从逻些、林芝采购而来。”
释迦桑布疑感不解:"我听说过未煮熟的豆角确有毒性,可只要煮熟便无事,此常识厨子应该知道,所以将这豆角煮得稀烂,难道还会有毒?“医生躬身回答:“本钦说得没错。可我记得,林芝的豆角却与众不同。林芝产一种颇为罕见的花,香气浓郁,平日无毒。但若是此花与豆角种在一处,夏季蜜蜂采蜜时将那种花的花粉带入豆角花中,生长出的豆角便会剧毒无比。”
释迦桑布的脸沉了下来:“难道林芝的豆角煮烂了也还有毒?那为何银针无法试出毒性?”
医生解释道:“林芝豆角煮熟后确实没有毒,可只要有那种奇异之花的新鲜花粉混入,便能激发原先之毒。若是吃得多,无药可解啊!”
我的脸色顿时变得熬白,身子摇晃一下,差点跌倒。一旁有侍女搀扶住我,我推开她的手,跌跌撞撞冲到院子里,摘了一朵金色小花有冲回屋子。
我摊开手掌伸到医生面前,身子如筛糠一般战栗着:“是不是这种花?”
医生拿起那朵花端详,又凑到鼻子底下闻,脸色突然变了:“正是!此花叫做雪山一支蒿。花虽普通但香气浓郁,只在林芝那种潮气重的地方生长。这花本不适合在萨迦这烦躁之地生长,是如何到了萨迦?“贡嘎桑布呆住了,语不连贯地急急解释:“前段时间少爷想在廊如书楼种些花草让王妃高兴,我去采办时在拉孜街头碰到一个卖花人,他说这种花极香,女子最是喜欢。我便采购了来——”
我眼前一黑,人软软地往地上瘫倒。一旁的侍女搀扶住我,我眼前全是一片金星,声嘶力竭地大喊:“阴谋,一定是阴谋!”
林芝在藏地纬度低海拔也相对低,所以更为闷热,雪山一枝嵩与豆角都已开花完毕。含有雪山一枝嵩花粉的豆角经历本个多月来到萨迦,萨迦海拔更高,此时移植过来的雪山一枝嵩刚入花季,花开正盛。林芝豆角即便炖烂了,可端进廊如书楼时要经过园子,风会将雪山一枝嵩的花粉吹入食物中。花粉毕竟微量,贡嘎桑布只是吃了一筷子,所以症状不重。可恰那几乎吃完了一整盘!而我,我只吃荤,实在没得选择时也只吃一点糌粑,那盘豆角一丝未碰。
如此万分之一的概率,绝无可能是巧合!我猛地拉住释迦桑布的僧袍,咬牙切齿道:“五姨娘,先将五姨娘扣押起来审问!”
释迦桑布实在不适应与常人无异的坎卓本,反应了片刻才点头:“好,我亲自带人去将五姨娘带来问话。”
释迦桑布带着人匆匆走了,我扭头问医生:“你仔细想想,有何药可解?不论什么稀罕名贵之药,即便藏地没有,你只须告诉我,我去想办法找来!”
医生为难地摇头:“这,这种毒极少遇见,医书上实在没有记载化解的方子啊。”
我厉声大喝:“立刻去找!你若不知,就赶紧去问其他医官,务必在最快时间找到。即便没有办法找到立时化解之药,那也必须找到缓解的方子,先保住王爷性命!”
医官唯唯诺诺领命而去,我走回床边,紧紧握住恰那的手:“恰那,坚持住!只要我在,我一定会让你活下去!”
恰那痛苦地睁开无神的眼睛,朝着我虚弱地点了点头。
释迦桑布将五姨娘带进屋子。出乎所有人意料,五姨娘竟是十分冷静,无须别人押着,自己施施然走了进来。看见躺在床上的恰那,五姨娘森然大笑:“好强悍的命啊!二十多年前从楼梯滚下去,你母亲为你挡住了灾厄。这次这么厉害的毒,你竟然还能撑到现在没死!”
我冲到她面前,劈头一巴掌用力挥下:“果真是你干的!背后是不是还是意希迥乃?他如今人在何处?”
一缕血从五姨娘嘴角流出,她瞪着眼瞧我:“你倒是不傻了嘛。不过这毒是我下的,与我儿子无关。恰那死了,我儿子就是萨迦幼子,就能继承家业,哈哈!”
“恰那死了,你以为意希迥乃就能继承家业?”我呸一口吐在她脸上,“你做梦!八思巴一定会为恰那报仇,你们母子都逃不脱报应!”
“八思巴?”她癫狂地大笑,牙齿被血染红,面容狰狞可怖,“他还是先担心自己是不是有命活过今天把。”
“大哥……大哥怎么了?”床上的恰那突然勉强撑起上身,哆嗦着探身向外。我急忙上前扶住他,让他靠在我肩头。
五姨娘瞪着恰那阴冷地诡笑:“既然出手了,就绝不可能只取你一人性命。八思巴才是我最大的心腹大患。他不死,即便你死了,我儿子也无法拿回萨迦的一切!”
释迦桑布上前一步逼问五姨娘:“法王的随行侍从有三百多,且皆是忠心之人,绝不会背叛法王。你一个妇道人家,怎可能动得了法王性命?”
“我是动不了,可除了我,天底下还有很多人恨他!”五姨娘眼里充满恨意,咯咯咬着牙狞笑道:“也不必再瞒着你们,让你死也死个明白!止贡有五百僧兵正埋伏在却乌山口,这是去往逻些的必经之路。只要八思巴经过,三百人在狭窄的山口如何能敌得过五百人?必定会葬身于悬崖峭壁之下,哈哈!”释迦桑布顿时心神俱乱:“却乌山口?法王离开了五日,算算日子,今天正是过去乌山口的时间!”他即刻吩咐左右,“立刻派出最快的马,去拦住法王!”
五姨娘仰头疯狂大笑:“再快的马儿也不可能在半日之内到达却乌山口,你们就等着为八思巴收尸吧!”
“狠毒的妇人,我跟你拼了!”贡嘎桑布不顾自己也中了毒,一把抓住五姨娘,劈头盖脸地对她拳打脚踢。
五姨娘被打得匍匐在地,释迦桑布上前拉开贡桑布,喝问道:“止贡给了你什么好处,竟这般联合外人坑害萨迦!”
她抬起满是血痕的脸,仍是狰狞地大笑着:“只要我儿子当上萨迦法王,继承了萨迦全部财产,我会让他将止贡的法统继承人放回去。这就是我跟止贡的协议。”
释迦桑布厉声吩咐手下:“将她严加看守,日后定下重罪,受千刀万剐之刑!”
五姨娘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颗东西塞进嘴里吞下,凄厉大叫:“我既然做了这事,就没想过活命,你们不必费心,我自己会了断!”
释迦桑布急忙上前掐住他的嘴,却已经来不及了,黑色的血从她嘴角流下,五姨娘朝天大喊一声:“儿啊,娘看不到你当上法王的那一刻啦……”
话音未落,她已轰然倒地,嘴角的黑血越涌越多,在恐怖的脸上积成一摊。释迦桑布只得命人将她的尸首抬走,正在不知所措之际,医官喘息着抛入:“找到法子了!”
我与释迦桑布同时大喊:“快说!”
医官喘着粗气说道:“中原有一种名贵药材叫首乌,尤以嵩山所产的首乌最能解毒,但得是生首乌才有解毒消痛的功效。吃下去后碎不能立时解这奇毒,但应能缓解症状。只要争取到了时间,还可以再寻名医对症下药。”
释迦桑布问:“藏地可有此药?立刻派人去寻,可能找到?”
医官摇头:“藏药里从不用此味药材,只怕难以找到。”
我一把抓住医官的衣领,吼着问:“王爷此刻还能拖得几时?”
医官吞吞吐吐:“这——”
我追问道:“说实话!”
“若无法及时救治,怕是拖不过今晚。”
我站立不住,退后一步才勉强稳住身子。释迦桑布急的老泪纵横:“可是,从藏地到中原相隔万里,一时半会儿到哪里去找啊!”
我仿佛溺水之人,急切想要抓住任何浮着的东西:“还有没有其他法子?”
医官也寄得满头大汗:“真的别无他法了呀!这是我唯一能找到的暂缓症状的方子。”
恰那突然出声,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你们……都退下……我有话跟王妃说。”
恰那的话无人敢不从,释迦桑布即刻命众人出去找首乌,然后带着贡嘎桑布悄然离开卧房。我立刻恢复原样奔到恰那身边。
他费力抬头,撑开肿胀的眼睛,手向我缓缓伸来,我急忙握住,他喘息着说道:“小蓝……如今只有你……能救大哥了。以你之力……跑到大哥那里……阻止他们过却乌山口。”
我拼命摇头,泪流满面:“不,恰那,我要去中原找首乌。”
“小蓝,如今,你只能选择救一人!”他大口喘息,皱眉强忍着痛楚,断断续续地说道,“却乌山口离此地只有五日马车的距离,你消耗灵力不会太大。可若是去中原,你要消耗多几十倍的灵力!何况,你马上出发去却乌山口就能救下大哥,可你如果去中原,却不一定能即刻找到首乌。”
我心头绞痛难忍,泪水喷涌而出:“恰那,我不能让你死!”
“两害相权取其轻。”豆大的泪聚积在他深陷的眼窝中,本来无神的眼里突然闪烁出灼人的光,他握着我的手,突然放大了声音,“大哥的性命比我更重要!”
我已哽咽得说不出连贯的话来:“可你是我丈夫,想想我们的孩子,你想让他一出生就没有父亲吗?”
“我也不愿意死,可我必须作出选择!”他脸上浮出异样的红晕,突然摔开我的手,扭头剧烈地咳嗽。我急忙将帕子接在他嘴边。他咳了一会儿,用尽全力大呼,“小蓝,你若不肯听我说的去救大哥,我宁愿现在就咬舌自尽!”
看到帕子上染着触目惊心的猩红黑血,我肝胆俱裂:“恰那——”
他猛地坐起,一手指着门,眼里是异乎寻常的决裂:“去,你现在就去!没时间了!”
“恰那——”我哭着凑上他的唇,“好,我去。我再为你度些灵气去!”
他将脸偏开,我的唇落在了他凹陷的脸颊上:“小蓝,别再把灵气耗费在我身上,你如今灵力大减,必须保存足够灵力才能救大哥!”
我拉住他的手,想说话,却痛得说不出一个字。他满脸是泪,以微弱之力推我的手:“走啊!”
我已经哭得肝肠寸断,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让我心如刀绞,呼吸困难。我知道自己不能在拖延下去,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稳住发抖的身子,咬牙看相他:“恰那,你答应我,一定要支撑到我回来!”
他剧烈抽搐这细长优雅的颈项,惨白的肌肤下青筋跳动,对着我流下一行清泪,却强行在嘴角挂上一抹凄艳的微笑,颤抖着伸出小拇指:“好,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要!”
我也伸出小指与他拉钩,嘴角不住地哆嗦:“谁说的,一百年都要!”“天哪,恰那,恰那真的——”看着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的我,年轻人再难说下去。从兜里掏出一包纸巾,叹息着递给我,他的嗓音起了哽咽,“为何让你来作如此残忍的选择?”
“我知道恰那的选择没错。在那种情况下,我只能救一个。”我将头埋入肘弯,抽泣了很久方能说话,“可他的选择让我和八思巴此生再也无法原谅自己。”
年轻人沉默了很久,皱起眉思索:“可是,表面看起来好像都是五姨娘做的,可这一切难道真的跟意希迥无关吗?”
“那时,我跟八思巴都怀疑他必定也参与其中。可五姨娘死了,让我们再也找不到证据。”
年轻人摇头:“这么周密的计划,我总觉得不会是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老年妇女所为,说不定,五姨娘只是替他顶罪,她当着你们的面自杀,就是为了不让你们拿到她儿子的罪证。”
我抹去泪水,强忍住心中的痛楚,涩哑着声音说道:“我们也有异样的怀疑,但苦于没有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