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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委任圣贤当官,事情成功幸福平安;把学问当宝贝供于幢顶,地方即可吉祥圆满。
——《萨迦格言》
这年正月,八思巴在后藏曲弥的仁莫发起了乌思藏各地僧人参加的大法会,这是由八思巴发起的最后一次法会。八思巴写信给贡嘎桑布,要求送达玛来参加此次法会。他会在所有乌思藏僧人面前宣布萨迦派将由达玛继承。
如此重要的事情,贡嘎桑布权衡了许久,还是送达玛来了。却不是送达玛到萨迦,而是在法会前一日直接送到了曲弥。贡嘎桑布精于谋划,竟派了三千僧兵护送达玛,自己却没有前来,只让妻子卓玛和女儿觉莫达本陪同。那庞大的仪仗队,层层的护卫,其他教派的人还以为是八思巴在故意显示实力。
直到1277年正月,大法会召开的前—晚,我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儿子。
卓玛牵着小小的人儿走进八思巴寝殿,让他先与躺在病榻上的伯父相认。宽大的褐红僧袍裹住小小的身子,个头比同龄孩子矮小许多。他已经十岁了,可看着像是七八岁。脸虽未完全定型,但酷似恰那的五官极漂亮,水光涟漪的眼睛晶亮如星辰闪烁,脸颊有着彤艳艳的高原红。若不是剃着光头,一身红袍僧人的打扮,真的很像个纤巧的女孩。
八思巴让卓玛回避后,以眼神示意我。我跌跌撞撞一步步走向儿子,他看着我笑,两个深深的酒窝荡漾在唇边,活脱脱就是小时的恰那。他老成地向我点头打招呼:“你好,我达玛巴拉,你可以叫我达玛。你是谁?”
我热泪盈眶,激动得不能自已。仿佛看见八岁的恰那煞有介事地对我说:“你好,我叫恰那多吉,你可以跟哥哥一样叫我恰那。”
我在他面前颤抖着蹲下身,哽咽着将他一把拥入怀中。好瘦啊,全身怎么尽是骨头?皮肤黝黑,面色有些差,这孩子的健康状态实在令人忧心。清纯的童音在我耳边响起:“阿姨,你怎么啦?”
我哽咽了许久方才放开他。“我,我是——”我久久地凝视着他,张口又闭口,终于垂下头忍痛说道,“你叫我蓝姨吧。”
在床上的八思巴一直用哀伤的目光看着我们,听到我的话后,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
曲弥大法会上,小小的人儿身披褐红袈裟,盘腿坐在硕大的法舍上,镇定自若,法相庄严,朗声讲起了《喜金刚续第二品》。我不由泪湿。*当年班智达举办大法会,让九岁的八思巴上台讲法,说的正是这部《喜金刚续第二品》。
童音清脆的孩子旁征博引,说得头头是道。那些原本带着轻视表情之人,也渐渐听入了神,不停点头。这情形与三十年前多像啊,一样的童真,—样的聪慧,一瞬间,八思巴与达玛的身影重叠在一起。我一阵恍惚,人在变,心已老,岁月如白驹过隙,再回首,恍然如梦。
这次大法会在曲弥寺举行了整整十四天,全藏地僧人约有一半前来参加。仅僧人便有七万多名,再加上百姓,共有十万之多。这在当时人口仅有六十万的藏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八思巴向七万多僧人供献丰盛的饭食,为每位僧人发放黄金一钱,三衣[1]一件,还不顾身体劳累,上台亲自讲法。八思巴为这次法会捐献了千两黄金,九大锭白银,绫罗绸锻、青稞、酥油不计其数。
太子真金作为法会上最尊贵的客人,也代表忽必烈向每一位僧人分三次发给一钱黄金。蒙古自统治藏地以来,还从未有过宗王级别的蒙古人前来,真金是未来蒙古帝国的统治者,居然亲身来到藏地,这让与会的僧人们备感尊荣,纷纷传颂真金的善德。
法会结束的那一日,八思巴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萨迦法统与家族皆由侄儿达玛巴拉继承。小人儿穿着锦色袈裟,五彩大帽戴在他头上显得硕大无比。他盘腿坐在莲花座上,以肃穆的神情接受徒众的顶礼膜拜。
我分明看到,两道嫉恨的目光从佛殿偏僻的角落向着达玛射出,那是已经成年的达尼。
那一天,就在贡嘎桑布自以为一切尽在他掌控之中,病入膏肓的八思巴无力奈何他时,桑哥率领七万蒙古军,如神兵天降般包围了甲若仓。桑哥自从跟随八思巴进京后,很快便在忽必烈面前展示了精明干练的才华。此时的桑哥已被忽必烈封为总制院使。忽必烈命他领七万蒙古军入藏,协助八思巴清理萨迦门户。
贡嘎桑布无论将城墙建得怎样坚固,也抵挡不住蒙古人的猛烈炮火。甲若仓内的兵丁再多,仓促之间哪里敌得过天下无敌的蒙古骑兵?不到一日,战斗便宣吿结束。桑哥的兵将在东门截住化装成堆穷企图逃跑的贡嘎桑布,将他和他那些拥护者五花大绑押解到萨迦。
“贡嘎桑布,你扪心自问,我和恰那待你如何?病榻上的八思巴半坐着,病态的面容上浮起不健康的红晕,怒目瞪着跪在地上的贡嘎桑布。
贡嘎桑布仍身穿华丽的丝绸,只是早已凌乱不堪。脸上有好几道伤痕,半边面目浮肿。他不敢直视八思巴,将头贴在地上低声回答:“法王和少爷待我恩重如山,我万死都难以报答你们的恩情。”
八思巴瞪着布满血丝的眼,浑身战栗着手指向他:“那你为什么要害恰那?”
贡嗔桑布一边大哭一边疼疼地狠命磕头,额头上不一会儿便血流如注:“我也不想的啊。我怎么可能起心害少爷,他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我真的不想这么做!有那么好的妻子,还有了女儿,我只想好好过日子。可京俄和意希迥乃不停地逼我,我不答应,他们便会揭开我的身份,我将一无所有,我的女儿也会从小姐变成奴隶,我不能不为她们母女考虑。”
我一直坐在床边扶着八思巴,此时再也忍不住:“所以你就背信弃义,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
他眼神有些茫然,不敢与我顶嘴,低声为自己狡辩:“自少爷走后,我没有一天睡过踏实觉,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我活着就是在赎罪,这些年做本钦,我真的是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建造萨迦南寺,我每天都要去工地监工,不允许出一点差池,才能在六年里建成这么大的佛殿。我还为萨迦争夺下了阿里,萨迦管辖的范围比先前多了一倍,这些土地属民,我一点也没私吞,全部给了萨迦啊。”
他说得动情,眼睛红肿如桃,叩头如捣蒜:“这世上我最对不起的就是少爷,这辈子我做什么都抵不了我的罪孽。世子由我和卓玛养大,这些年来,我将世子奉若珍宝,待他比自己的亲生骨肉还亲,不敢委屈他半点。他自幼身子便弱,常年生病。每次他病了我都是整夜看护在旁尽心脤侍。说句不中听的话,以世子的身体底子,若不是我与卓玛这般抚养,怕是逃不脱夭折的命。”
他说的倒是旬句是实,可这些抵不了他的罪孽。八思巴苍白的脸仿若下了一层冰霜:“可你为了杀人灭口,竟将止贡灭门。”
贡嘎桑布抬起头,眼里满是愤恨,咬牙切齿地呸了一口:“我恨透了京饿,我日子本来过得好好的,是他毁了我!那张卖身契在他手上,我就一辈子被他捏住。我带着萨迦僧兵去围攻止贡,原想是为少爷报仇,逼京俄交出卖身契。我本没想杀那么多人,可京俄非要与我顽抗到底,止贡僧兵死战不退,我便—不做二不休,索性火烧止贡寺,将我的卖身契一并烧了。可是事后搜不到京俄的尸体,后来又接到法王将我解职的信,我便知道事情怕是瞒不住了。”他悲恸地纵声大哭,“我是做了许多安排,带走萨迦不少人和财物,包括世子。可我做这些都只为自保,我从没想过要与萨迦为敌。法王因到萨迦后,我手上兵力其实足以围攻萨迦,可我从来没想过这么做。我这辈子欠萨迦的,都已经在想方设法偿还了呀。”
真金在旁冷哼一声:“好一个伶牙俐齿啊,我们竟都要承你的情了。我刚抵达萨迦时,你的确有实力反过来围攻我们。可你真敢这么做?不说萨迦法王是当今帝师,我这堂堂太子也在,你真有胆子跟整个大元朝为敌玛?对你来说,等待法王圆寂,扶持达玛做你的傀儡,才是上上选择。”
贡嘎桑布矮了矮身子,又想到了什么,直起身子嚷道:“可我还为少爷除去了意希迥乃!”我跟八思巴都愣住了,我急忙问:“意希迥乃是你杀的?他不是死在王府叛乱中吗?”
他得意地狞笑:“我早已派人去昆明,伺机杀掉意希迥乃。可他太狡猾谨慎,终日里深居简出,我的人难以找到机会。没想到老天帮忙,云南王府叛乱,这才伺机混入王府,趁乱杀了他。外人不知,只当他是被火烧死的。”
我不为所动,恨恨地看着他:“意希迥乃也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杀他更多是为了你自已吧?”
八思巴倦极,倚上靠垫休息了一会儿才说道:“你为了一己之利,造下这么多杀业,死后自然有十八层地狱在等着你,你的魂灵永世不得超生!”
贡嘎桑布浑身颤抖。低头苦苦哀求:“我可以为少爷偿命,死后入地狱也遍是我罪有应得,但请不要伤害我的妻女。卓玛是个好女人,她对这些事情全然不知情,是我对不起她……”
八思巴颌首:“你放心,卓玛是我妹妹,萨迦会养活她们的。”
桑哥将浑身瘫软如泥的贡嘎桑布押解下去。当晚,贡嘎桑布用三尺白绫自缢。
“蓝夫人,谢谢你来看我这罪妇。”卓玛两眼红肿,无神地看向我。她面前摆放的食物纹丝未动。
我有些不忍,低语宽慰她:“卓玛,贡嘎桑布的罪行不关你的事。无论如何,你仍是萨迦大小姐,你和觉莫达本都可以在萨迦待下去。”
她坐在地上,身子软软地靠着墙壁,不停地抽泣:“他是我千挑万选的丈夫,我曾经为他自豪。他出身虽然不高,可真的很能干。不论他做了些什么,对我和女儿而言,他都是好丈夫,好爸爸。”
我难以再说什么,只得顾左右而言他:“你让侍女传话,说一定要见我,不知有何事?”
她突然跪在我面前放声大哭:“蓝夫人,求你照顾我女儿,父母的错不该由她来承当。”我急忙上前想要拉起她:“你的女儿自然由你照顾,娄吉并没有限制你们的自由啊。”
“觉莫达本与达玛虽很要好,达玛经常念叨说日后长大了要娶她。可我知道,达玛不可能再娶她了。”她不肯起身,拉住我裙边哭着哀求,“她长大后,请蓝夫人帮她相看一户普通人家,品性好便可,不要有野心,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求夫人成全!”
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她似乎在托付后事一般。我急忙宽慰她道:“你放心,你说的我都答应。赶紧起来吧,地上凉。”
卓玛这才站了起来,躬身道:“谢谢你,我没有其他事了。”我向她点点[1]指僧人参加法会时所着之袈裟。
头,转身欲出房间。可我一错眼,身后便传来一声闷晌。等我反应过来,卓玛已瘫软在地上,雪白的墙壁上多了一大摊触目惊心的血迹。
我抱起卓玛的身子大声呼喊,她已没了鼻息。我心中凄然,为她擦去额头的血,轻轻对她说:“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待觉莫达本。若是达玛真的喜欢缝她,我会让两个孩子在一起的。”
白布缠裹的贡嘎桑布和卓玛,被放入仲曲河中随波流逝,很快便消失在湍急的河水中。八恩巴身子极弱,达玛幼小,我坚持不让他们来目睹这伤神的一幕。前来送行的人为数不多,陆陆续续散去,只余我在碎石满地的河滩边踯躅感慨。已是初春,积雪在汩汩融化,不远处的本波日山顶覆盖着终年不化的白雪。天室湛蓝,壤鹰翱翔,我呼吸-口凛冽的空气,仰头看向拉康拉章金顶上硕大的法轮,那是八恩巴的寝殿。
“我让桑哥接手修建萨迦南寺一处殿堂,他们居然把门楼样式做出了汉地风格。”身后传来真金浑厚的嗓音,我扭头,他站在我身旁,正炯炯地望着我。
我躲开他炽热的目光,继续向拉康拉章走去:“他们不知道藏式风格,做成汉式也不错啊。”
“小蓝——”他在身后喊住我,叹了一口气,“我要回大都了。”
我心跳了一下,怔怔地看向他。他缓缓说道:“我会为达玛留下一支蒙古军队做他的侍卫,谁都不敢动他。那些叛乱的人,我会把他们全部流放到江南,终身不得回故地”
我低头踢着脚尖,轻轻嗯了一声:“真金,谢谢你。”他靠近我,坚毅英挺的眉宇间有一丝怅然:“从临洮一直到萨迦两年八个月,在萨迦又待了四个月,我守在你身边已有三年了。这三年里我带你的心意如何,你该清楚。”我扭开头,看向湍急的河水:“真金,我全都明白的。可我还有儿子……”
他低头着脚下的雪:“小蓝,我想留下来一直陪着你。等帝师圆寂后,总有一天你会接受我。可我毕竟是一国太子,我有自己肩上的担子,我无法做到什么都不顾。”他猛地抬头,热切地看着我,眼神如夏日骄阳般灼人,“我回大都并不意味着放弃你,达玛继承帝师后,父皇肯定会让他去大都,我在大都等你。”
我微吃惊:“那不知多少年后——”
他打断我,说得斩钉截铁:“我对你的承诺绝不会改变,回大都我也不会再纳其他女子。”
我又气又好笑:“你这样做,我也不会爱上你啊。”
“爱不爱我,那是你的选择。”他口吐白气,幽幽叹息,却是异常坚定,“我也有权坚守自己的承诺。”
我没有再说话。落日余晖洒在他高大魁梧的身上,将他浑身渲染出一圈金色光晕。他背着光,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那依然卓然的声音,很多年后我依旧能清晰地回想起来。
公元1277年4月,真金与桑哥带着蒙古军离开萨迦回中原。萨迦内乱平息,藏地恢复秩序。八思巴在藏地的领导地位空前稳固之日,亦是他盛年即衰、风烛残年之时。生命对他来说,只余下倒计时了。
“八思巴在生命的最后三年里,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收集整理藏文古籍和佛教经典上。这些年他来往中原和藏地,每到一处便收集当地的古籍和经典,每得到一种新的图书,他总要命人抄写,保存在萨迦。一些重要的佛经,他甚至不惜成本,把黄金宝石研成粉末,和汁书写,这样便可长期保存。最多一次使用黄金四千多两,写就了大藏经的《甘珠尔》。连真金也投其所好,到了萨迦便立即出资抄写金汁写就的经文,让八思巴题写赞语。”年轻人大为感动:“呵呵,他是抓紧时间为这个世界留下文化遗产啊。”
我点头:“八思巴如此重视抄写古籍和经文,又有着藏地其他教派难以匹敌的财力支持,萨迦寺成为规模宏大的藏书中心。寺中许多殿堂里都有经墙。那些靠墙的橱架上存放着整排整排的经书,一直摞到天花板,层层叠叠,蔚为壮观。”
年轻人探头问“现在还能看到这些珍贵的经文吗?”
我摇头,又点了点头:“可惜的是,萨迦北寺在浩劫中尽毁,北寺的藏书也随之毁于一旦。如今南寺大殿的经墙尚有藏经两万多函。许多学者认为萨迦藏书可与敦煌相媲美,萨迦被誉为第二敦煌。这些,都是八思巴为后世留下的宝贵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