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削骨蒸肌岂忍言?世人借口欲伸冤。
典刑未正先残酷,法吏当知善用权。
话说戮尸弃骨,古之极刑。今法被人殴死者,必要简尸。简得致命伤痕,方准抵偿,问入死罪,可无冤枉,本为良法。自古道法立弊生,只因有此一简,便有许多奸巧做出来。那把人命图赖人的,不到得就要这个人偿命。只此一简,已彀奈何着他了。你道为何?官府一准简尸,地方上搭厂的就要搭厂钱。跟官门皂、轿夫吹手多要酒饭钱。仵作人要开手钱、洗手钱。至于官面前桌上要烧香钱、朱墨钱、笔砚钱;毡条坐褥俱被告人所备。还有不肖佐贰要摆案酒,要折盘盏,各项名色甚多,不可尽述。就简得雪白无伤,这人家已去了七八了。就问得原告招诬,何益于事?所以奸徒与人有仇,便思将人命为奇货。官府动笔判个“简”字,何等容易!道人命事应得的,岂知有此等害人不小的事?除非真正人命,果有重伤简得出来,正人罪名,方是正条。然刮骨蒸尸,千零万碎,与死的人计较,也是不忍见的。律上所以有“不愿者听”及“许尸亲告递免简”之例,正是圣主曲体人情处。岂知世上惨刻的官,要见自己风力,或是私心嗔恨被告,不肯听尸亲免简,定要劣撅做去。以致开久殓之棺,掘久埋之骨。随你伤人子之心,堕旁观之泪,他只是硬着肚肠不管。原告不执命,就坐他受贿;亲友劝息,就诬他私和。一味蛮刑,打成狱案。自道是与死者伸冤,不知死者惨酷已极了。这多是绝子绝孙的勾当!
闽中有一人名曰陈福生,与富人洪大寿家佣工。偶因一语不逊,被洪大寿痛打一顿。那福生才吃得饭过,气郁在胸,得了中懑之症,看看待死。临死对妻子道:“我被洪家长痛打,致恨而死。但彼是富人,料搬他不倒,莫要听了人教唆赖他人命,致将我尸首简验,粉骨碎身。只略与他说说,他怕人命缠累,必然周给后事,供养得你每终身,便是便益了。”妻子听言,死后果去见那家长,但道:“因被责罚之后,得病不痊,今已身死。惟家长可怜孤寡,做个主张。”洪大寿见因打致死,心里虚怯的,见他说得揣己,巴不得他没有说话,给与银两,厚加殡殓,又许了时常周济他母子,已此无说了。
陈福生有个族人陈三,混名陈喇虎,是个不本分好有事的。见洪人寿是有想头的人家,况福生被打而死,不为无因,就来撺掇陈福生的妻子,教他告状执命。妻子道:“福生的死,固然受了财主些气,也是年该命限。况且死后,他一味好意殡殓有礼,我们番脸子不转,只自家认了悔气罢。”喇虎道:“你每不知事体,这出银殡殓,正好做告状张本。这样富家,一条人命,好歹也起发他几百两生意,如何便是这样住了?”妻子道:“贫莫与富斗,打起官司来,我们先要银子下本钱,那里去讨?不如做个好人住手,他财主每或者还有不亏我处。”陈喇虎见说他不动,自到洪家去吓诈道:“我是陈福生族长,福生被你家打死了,你家私买下了他妻子,便打点把一场人命糊涂了。你们须要我口净,也得大家吃块肉儿。不然,明有王法,不到得被你躲过了!”洪家自恃福生妻子已无说话,天大事已定,旁边人闲言闲语,不必怕他。不教人来兜揽,任他放屁喇撤一出,没兴自去。喇虎见无动静,老大没趣,放他不下,思量道:“若要告他人命,须得是他亲人。他妻子是扶不起的了,若是自己出名,告他不得。我而今只把私和人命首他一状,连尸亲也告在里头,须教他开不得口!”登时写下一状往府里首了。
府里见是人命,发下理刑馆。那理刑推馆,最是心性惨刻的,喜的是简尸,好的是入罪,是个拆人家的祖师。见人命状到手,访得洪家巨富,就想在这桩事上显出自己风力来。连忙出牌拘人,吊尸简明。陈家妻子实是怕事,与人商量道:
“递了免简,就好住得。”急写状去递。推官道:“分明是私下买和的情了。”不肯准状。洪家央了分上去说:“尸亲不愿,可以免简。”推官一发怒将起来道:“有了银子,王法多行不去了?”反将陈家妻子拨出,定要简尸。没奈何只得拾出棺木,解到尸场,聚齐了一干人众,如法蒸简。仵作人晓得官府心里要报重的,敢不奉承?把红的说紫,青的说黑,报了致命伤两三处。推官大喜道:“是拿得倒一个富人,不肯假借,我声名就重了,立要问他抵命!”怎当得将律例一查,家长殴死雇工人,只断得埋葬,问得徒赎,井无抵偿之条。只落得洪家费掉了些银子,陈家也不得安宁。陈福生殓好入棺了,又狼狼藉藉这一番。大家多事,陈喇虎也不见沾了甚么实滋味,推官也不见增了甚么好名头,枉做了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