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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焉如今又如何呢?
原来,他被琥珀郡主的两名武士携着,策骑南行了十数里的路程,来到了一座崔嵬的大山下,抬头一看,但见山高插云,碧木繁茂,乱石嵯峨,连天崎岖的山道都没有。
那两人二话不说,下马携他入山,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弄到半山腰,相视哈哈大笑,竟将他扔在此地一任他自生自灭,迳自下山提马回城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慕容焉根本不知道。但一路行来,屡屡被林木刮到,显见这里必生了许多树木,上下山若是没有熟悉的路径,强健如两个段国的武士者,也要费尽气力方能攀行,更遑论眼不能视的慕容焉了。到时恐怕不被摔死也要数日才能下山,就算不被累死也会被饿死了,真不知道那个郡主是如何想的,竟想到如此的办法来对付自己这个瞎子。
他长叹了一声,未料几日前的一场拔剑救人,竟惹来了一场无妄之灾。但于此他并未后悔,倒是一想到魏笑笨,不免为他担心,不知他如今是否是否摆脱了那个琥珀郡主的魔掌。如今自己身在未知之境,头等大事就是如何下山,但他并未因此而急躁难安,反而沉静地想了一遍,不知是不是折腾了半天累坏了,想着想着,竟不由自主昏昏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上早有一轮明月皎然出云,和风微对,明月清华如一泓净水,涵养天下。突然,一颗夜星倏然划空掠影,从天上的太微宫陨落,待那熠熠的星辉一旦及地,又倏而幻化成一个须发飘拂的老者,冉冉飘到慕容焉面前,这个老者他在熟悉不过,正是他日思也想的凌重九伯伯。他几乎有些惊异,但一触及他和蔼缥缈的笑容,所有的委屈与恐惧顿如云烟般风拂云淡,眼中凝溢着一泓清泪,素怀孺慕地静望着他,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凌重九一直是那么慈祥地笑看着他,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截树枝,一言不发,竟洒逸地递出一层剑花,慕容焉初是一怔,看了一会儿突然发现他舞的竟是‘太微剑法’,但见他闪展腾挪,一时如弱柳扶风,行云流水,一时又似苍山万重,水银泻地。一套剑法在他手中如棉裹铁,刚柔兼济。木剑所至,无不点铁成金,流景扶摇,将九剑一百八十式演至结尾,呵气收剑。‘太微剑法’的确精妙绝伦,以前他对此剑的理解,仅限于一招一式的精妙之处,至于遐迩一体的连贯治剑,这是他自眼睛废掉以来唯一第一次,方至今日,他才真正领悟到这套剑法的精义。
凌重九踱过来,轻轻地抚摸了他头上的花发,一股久违的慈爱之情顿时化为一泓清泪,簌簌而下,却听凌重九信手低眉,笑得很轻地道:“焉儿,你很累么,很疲惫呢么,伯伯此行远游鸣月山良缘广聚之乡,见世间有人阐扬佛道两宗,代天宣化,吾心向往,特来一看。孩子你身负万钧,乃是天意,如今尚非你我相聚之期,你尚有大业未竟,他日你若能削剑寰中,君临天下,才无辱没了伯伯的一片苦心,无负天下的仰望……”说着,他的身影倏忽渐渐远去,声音也越来越弱,渐近几不可闻,方见他影若孤鸿,悄然飘没于明月之下。
慕容焉突然一阵悲怆,奋力向那人影消失的月下追去,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举足,一急之下倏然而醒,方知原来是山中一梦。虽然是梦,但却恍如真境一般,尤其是凌重九那套剑法绝非虚假,那席语重心长的叮咛言语,言犹在耳,切切在心,令他煦煦泪下。如今自己的脸颊湿润微冷,显然方才真的流过眼泪。一想到梦中的凌重九的慈颜,不免又酸涕霑颐,煦煦难断。良久,他强抑悲怆之情,抚衿而起,四下感觉一番,却发现天光光亮似乎暗了许多,大约应在申牌时分。
方才一梦,他心中再无一丝戒惧,反倒是凌重九所演的剑术,使他一时竟忘了身在险境,沉思其间不能自拔。本来他确不好剑,但自他身入段国,身边的经历每每与剑有关,有道是剑徒然是剑,操之行善则善,御之为恶则恶,其间之事,不假丝毫偏差,存乎一心,否则其恶在我,岂能将责任推在一柄冷铁身上,脱去一身的干系。反而是凌重九精妙的剑术,以技止杀,运剑劝善,方至斯地慕容焉方真正领悟了‘太微剑法’的神髓,大彻大悟了。
这套剑术一招一式确是繁复,如今他一旦抛开路数,观其全貌,不外一个‘仁’字,至于其间的攻守变化,乃是提、撩、刺、格、斩、旋的连贯组合,或两或三,或正反或叠复,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可谓洋洋大观。而每剑二十式又有其规律可循,如此一想,他的思路顿时豁然开朗,一套剑法去肉留骨,大真顿现,慕容焉顿时发现凌前辈在用这套剑法在用真意挥洒一个‘仁’字,但又似意犹未尽,想来可能是因为凌重九当日创练此套剑法时,嫌之太繁有所舍弃,以至于晚辈后学难免有管窥之限。如今他一旦剑的原理上彻视‘太微剑法’,再无丝毫阻碍,这一所得几乎令他欢呼雀跃,不能自持,一时兴起,从地上摸到一截断木,就在当地挥舞起来,但奇怪的是,他体质本就孱弱,这次一直运了百式仍未觉得累,甚至眼睛也舒服了许多,当下心中讶异,孰不知万物循道而生乃天下至理,一切事物接近本源,都是顺合自然天性,深契天机,岂止令人舒畅而已!
一时间,慕容焉挥将起来丝毫不能竭抑,时而低首沉思,时而挥舞一时,又或摇头叹息,或欣然而喜,自申至酉,从无间断,不知如醉,若狂若痴,又若得若失,一套剑法数百式在他手中演了数遍,用心演了数遍,但仍觉不能至于圆通大境,以尽其极,遂将其一百八十剑反复斧斫,精添细减以至重整,最后只胜下一招九势,而每式又可攻可守,进退有据,极尽精妙变化之能事,直至忘无可忘,一套繁复精妙绝伦的剑法简若削竹,妙同霄汉,直至熟稔已极,方喜然弃剑,个中所得,妙不可言,又岂是无智之人所能领悟的到的。
他一时只顾着悟剑,却不知天光稀渐,原来这刻金乌已坠,妙月东升。方知一时兴起,浑然不知身在山中,尚在险境,而且折腾了半日,肚子早不争气,但一时想到自己擅改了凌重九伯伯的剑法,顿时心中黯然,遂遥空对月长稽,久久未能平静,对月祝道:“凌伯伯,焉儿得你梦中示剑,虽目盲却有所得,晚辈无状,昔日缘分浅薄,未得趋承教益,今日又将‘太微剑法’重塑再造,只剩一剑,实在罪甚,他日若能以此而行大道,皆为先伯惠赐所至,焉儿惟死不能相忘!”言毕,稽首再三,拜毕方起。
这时天光已然不早,若是再不下山,待到饿得精疲力竭之时,纵是有心下山恐怕也难以如愿了。一念及此,他操了一截断木探路下山,如履薄冰,蹒跚下移,但因为山势崎岖,探出很远方能前进一步,而且又要循坡缓下,如此一来,耽误了他很多功夫,故而行动缓慢,即便如此,他却心中毫无畏惧,正所谓积少成多,只要想下走,他相信自己一定能下山,所差者只是时间的长短而已。
待略行些时候,他实在累得不轻,摸索着探到一方大石,很是宽大,但下倚石而卧,就待休息片刻。这刻月光如水,山中岚霭起伏,有些微冷,慕容焉无意间嗅到一股淡淡的幽香,掺在山岚之中从下面飘散上来,若有若无。
“是兰花的味道。”他嗅得出这中熟悉的味道,当日他在‘松居’时,那里也曾有过兰花,如今突然在这缈无人迹的深山之中闻到这种味道,他几乎能想到缥缈的岚霭中她婷婷玉立的娇靥,也可能有一只彩蝶,正依依不舍的绕着她,蓬蓬而飞呢。
兰很少会生在石隙,那花香来处既然生兰,自然山势平缓,定然不似嵯峨的山道那么难行。想到了这一点,他顿时精神一振,早恢复了三分气力,迳自起身,摸索着循香而行,果然不出所料,此行缓和了许多,剩了他不少的力气。片刻,那股香味愈来愈加清幽了,他伸手正触摸到一株兰花,但他瞬即又停下了手,生怕一不小心折损了她。他立在花前倾鼻嗅了一会儿,淡然一笑,迳自穿花而过。
世间之事、之缘往往如斯,兰花虽美,但此生能得一遇,已是幸莫大焉,再暇人为多求已坠贪妄,脱俗如慕容焉者遇花越花,迳往下走,行了不远,竟又嗅到一股花香,细细闻之,却又是空山幽兰。他心动不已,一路循香兼进,竟先后遇到了数十株。行着行着,愈觉山路和缓,探行起来容易很多,恍然间,不知不觉竟行了一两个时辰的光景,此时感觉山路已无大坡,显见业已接近了地面。
一念及此,他顿时信心大增,稍稍休息一会儿,便又继续行走,直到亥子之交方真正地下山,一脚踏上了平地。方至此刻,他长长吁了口气,逃出生天的感觉,如同穹空一朗,万里无云。如今他性命无虞,想起那救了自己的兰花,心中感激莫名,然而奇怪的是,这刻他重又嗅到一股兰香。而如今这袭兰香与路上的又自不同,她不但有兰香的清幽自然,更有一种神秘的吸引。除此之外,尚有一阵潺潺的水声,他倾鼻嗅了一回,竟不由自主地循香过去,发现那水声和花香竟同出一处。不到片晌之功,前面芳林一折,竟出现了一方石池,月下正有一条清冽的泉水积注成了一泓活水,清澈见底,时时更新。而他鼻中的馨香竟出于此处,却不知水中何以生兰。更奇怪的是,这股馨香随着他的移近,竟突然隐去,而后若有若无,令他立在池前,百思不得其解。
此刻,明月皎然朗悬天际,静谧和祥,一洒银光清华如昼。他凭月听泉,潺潺的水声涵养着一股令人沉醉的温馨,轻轻晃动着那一轮潜如水中的月影,却被一个身影静静地抱着,孰不知这清池之中正有一个玉人,静静地涵在水中,一动也不动地盯着慕容焉,却发现慕容焉也立在池边,目光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
微风南渡,池中顿时起了一层闪烁的鳞光,水中有一个人,一个惊恐的女人。当然,他也发现了这个奇怪的少年,水中之人乃是一个身材玲珑有致的女人,看样子好象正在浣身洗浴,但见她浑身之下,除了肩上一匹乌云叠背和一身抱腹心衣外,竟别无长物,正是无衫裹臂,缠弦掐抱腰,以至于掩无可掩,只露了螓首娇靥出来,但见她头挽涵烟,蛾眉淡扫,粉黛盈腮,瑶鼻檀口,丰姿宜人,可谓增半分嫌长,减半分则短,尤其那双妙目,鞠秋水为神,即便西施、貂婵也不过如此。而她的玉肌冰骨,涵在水中,玉手掩在胸前,却无论如何也掩不住她玉肌胜雪,一双妙目犹有余忌,不敢动不敢看又不得不看地望着慕容焉,任谁目睹眼前这幕景象,也难免意弛神消,惊为天人。
但可惜的是,慕容焉却看不见,自然不知眼前有位绝色玉人。为何在这缈无人迹之处有玉人在此浣浴,他自然更不知道。但他目光不偏不倚,正望着那水中抱月的女子,倒是如此一着,定是吓坏了那个女子,任谁也想不到在这深更半夜的,会突然冒出个小老头出来。当真吓得她再不敢动,真不知他不停地盯着自己,下一步会有什么举动,以至于她不敢丝毫吱声,可能是她还抱有一丝侥幸之心,或许她认为这人未必就看到了自己,把自己当成石头或者水也说不定。若是这时自己冒然几乎光着身子出去,必然被他看了个彻彻底底,到时不定会发生什么事呢。所以她只拿一双妙目看着他,甚至连眼也不敢随意眨一下,生怕因此而被他发现。
真是好笑,天下那有如此洁白的石头,纵是名闻天下的医勿闾山的上乘美玉恐怕也难及此,岂不令人发噱。
正在双方瞪着不动之时,石后突然穿出两个少女来,但见她们一紫一青,分别着淡色湘裙,但俱是雾鬓风鬟,粉黛盈腮,丰姿秀美,看样子是使女打扮,但又不似使女那么呆板。她们突然看见了慕容焉,颇吓了一跳,急急欺了过来,但一时又不敢靠得太近,心怀忌惮地道:“喂,你……你是什么人,敢在这里乱看!”
慕容焉虽然听道了她们的脚步声,但还是被她们吓了一跳,他原来正要询问如何回城,却莫名地吼了一声,忙转过身来倾听。却不料那青衫女子有些生气地道:“喂,你这人真是……真是很无礼,我们在这和你说话,你却往别处看。”
那紫衫女子却道:“妹妹,我看他贼眉鼠眼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人,还有……”她低低伏那青衫人耳边,道:“看他根本没把我们两个放在眼里,说不定是会武功的,我们可的抵防着他。”
那青衣女子闻言颇以为是,暗暗点了点头。
慕容焉连忙转正方位,正对着她们,抱拳一礼道:“在下在附近迷了路,所以敢问两位姑娘,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两个少女心眼何等机窍,看他说话如此有礼,顿时畏惧之心减却了许多,那青衫少女壮了胆子道:“哼,你连这里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说着一撇嘴,哼声道:“这里不远可是段国常侍张房华的兰径外苑,你还敢在这里放肆,胡作非为!”
“胡作非为?”慕容焉闻言大是不解,连忙摆手道:“两位姑娘一定是误会了,我……我哪有什么胡作非为,我只是想问问路,刚才……”
“想问路?”那紫衫女冷笑一声,她看慕容焉被骂,非但没有发作,反而急急辩解,竟算定了他好欺负,顿时放大了胆,道:“问路就可以乱看了吗?”
慕容焉当然不知道她说的是那水中的女子,但她的口气分明蛮不讲理。纵是自己眼睛不瞎,寻路当然是左看右看的,若非如此,还用得找寻路么,心中一气,但他不想与人与己添烦,有道是退一步海阔天空,一念及此,当即道:“就是找不到才四下寻找,想不到……竟得罪了两位,若是如此,还要两位恕罪?”
那两个闻言,对看了一眼,更拿捏他好欺负,尤其是那个青衫脾气倔强,看了她们的主子还要请人家原谅,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去就是一脚,没想到一脚竟把慕容焉踹倒地上,如此一来倒让她们一愣,还道此人深夜出现,虽无高强武功,却也不至于如此不济,原来竟是个银样蜡枪头的松包。
慕容焉一交摔倒,不过如此一来,倒让他知道了这个女子并无武功在身,即便是有,也顶多是花拳绣腿而已。那青衫女子一脚踢出了十二分的勇气,上前还要再踢他几脚,却被另一个紫衫的拉住,向她使眼色,又看了水中的女人一眼,那青衫当即会意,连忙挪步用身子挡在了慕容焉和那水中女子之间,紫衫女子却道:“喂,你深夜在这里鬼鬼祟祟,莫非你是个江洋大盗?”
她说起话来,声音非常优美,但头脑却实在不敢恭维,世人常说美女无脑,大致如此。慕容焉倒不敢待慢,生怕一不留神再受她们轻辱,道:“我若是江洋大盗,又怎么会被你踩在脚下?”
那女子一听,颇觉有礼,但又不愿示弱,哼声道:“踩在本姑娘脚下很辱没你么,倒在我脚下的人可多了。”
旁边的青衫女子也点头接道:“姐姐莫中了他的诡计,他虽不是江洋大盗,但安知他不是盗贼?”
慕容焉道:“这里荒无人迹,我能偷谁啊?”
那青衣似是认定了他不是好人,又道:“这里虽然没有人家,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正要去偷或是已经偷到了手才从此经过,被我们逮到。”
慕容焉看她们赖定了自己,恐怕再辩解他们也不会相信。她如今被他们逼着起不了身,鼻中却嗅到了一股馨香,直觉那女子定是在离自己不咫尺的地方盯着自己,顿时倏然一怔,那紫衫少女见他非但不回答,反而怔怔地盯着自己,顿时大怒,向他身上便是一脚,道:“你哑了吗,愣什么”
慕容焉叹了口气,道:“我不是什么哑巴,但却是个瞎子。试问一个瞎子怎么会偷东西了?”
那两个少女闻言,颇是一怔,那紫衫女子早蹲下身细细打量了他的眼一番,但见他眼清如水,不染纤尘,如一面碧鉴又朗若星月。任何人被它一看,定能被它所吸引,至于为什么,没有人知道,恐怕连他自己亦是如此。紫衫少女看了他一眼,却不知为什么竟完全地相信了。那青衫看她怔着,道:“姐姐,我看这人定是在撒谎?”
紫衫摇了摇头,道:“他说的是真的。”
“你如何知道的?”青衫有些讶异地道:“他若是瞎子,又怎么会半夜行到这里?”
这一问倒是提醒了紫衫少女,不禁略一迟疑。慕容焉看她们不信,当下将自己被扔在山上,一路循兰至此的事说了一遍,哪知他未说完,青衫的少女早急急打断他,迫切地道:“什么,你找到兰花径了?”
慕容焉没头没脑地被他一问,怔道:“什么……什么兰花径?”
紫衫少女秀眉一皱,道:“你知道这座山么?”
慕容焉摇了摇头,紫衫少女狐疑地凝住他,略一思忖,挑眉接着道:“这座山名叫‘兰径山’,当年晋国的绝色美女西门水如畅游此地,发现了一条遍生兰花的山路,从此此山便叫作兰径山,但后来有不少人来寻幽探胜,却始终没有再被发现,后来就很少人再来这里了。想不到竟被你找到了,而且还是个瞎子,你可真是福份不浅呢,与那西门姑娘有缘也说不定。”
青衫少女还似不信,却道:“姐姐先莫这么快相信他,要是他真的能找到兰花径,带我们去过才知道他有没有说谎……”哪知她花犹未毕,紫衣少女早暗下拉了她一把,向池中努了努嘴,青衣见状,便即住口,却听慕容焉道:“姑娘的要求,恕我做不到。”
“怎么,你这次承认你说谎了?”青衣瞪大了眼,看着他道。
“因为我一路循香而下,在这里却闻到一股很特别的花香,到池边就消失了,经此一次,再让我去嗅那些兰花,恐怕绝难闻到了……”慕容焉叹了一声,复又疑道:“但有点很奇怪,却不知那兰花为何会生在水里,真是莫名其妙。”
哪知他一言甫毕,早惹两个少女掩嘴窃笑,紫衫少女抿嘴噗哧一笑,伏在青衣少女耳边道:“我看他说的是真的,试想天下有谁见了我家小姐不惊为天人的,更何况他还看到了小姐的……”说到这里,两个少女玩劣地相视璨齿一笑,紫衫少女继续道:“他要是看得见,恐怕早不知做出了什么事呢。”
青衫少女闻言,颇觉有礼,但心中还有些怀疑,作势出了粉拳大他,在又在他眼前晃了两晃,见他连眨一下也没有,至此方信了他。如此一来,倒反觉他有些可怜,忙扶起了他,另一个却行到池边,让水中的女子安心出来,自始至终,两人也不想他知道水中还有一人。
那女子看来是两人少女的主人,早将他们的话听去,这刻方放宽了心,悄然从水中出来,但见她肌肤胜雪,玉体出水,身上发上竟未带一点水珠,其肌肤嫩滑至此,确是叹为观止。一旦出水,月光之下顿如一尊美玉,浑身散发着一股似淡非淡若有若无的清幽之香,这股香味非为铅华粉黛,乃是天生所至,嗅之未熏兰麝,端的是生就玉骨灵香。
她虽知慕容言看不见,但无论如何他总是个男人,方才被他看了半晌已羞不可当,这刻益加玉面泛红,不待拭身便匆匆穿起一身素衣,即便如此,慕容焉依然清晰地嗅到一股神秘的幽淡之香,但不刻又稍稍隐去,心中疑道:“两位,你们可曾闻到兰香,这次当知道我没骗你们吧?”
紫衫闻言,连忙呐呐应答,这刻功夫,那女子早和那青衫少女相携掩到了石后,匆匆而去。那股幽香也随着她的隐去而消失在夜空中,溶在空澄的月光中飘逝了,慕容焉当然闻得清楚,眉头一皱,正要细问那女子缘故,谁知那紫衫少女早道了一声“告辞”,迳自向那两人的方向追了过去。
慕容焉莫名其妙地被两少女打了一顿,这还不算,还给自己带了顶盗贼的帽子。如今事情虽然弄清楚了,但一顿拳脚看来是白挨了,最后连句道歉的话也没等着。其实这些他并未放在心上,倒是那水中的兰花,令他百思也不明底里。
从他下山到此时,劫后余生的感觉使他骤然一松,顿时觉得疲累难堪,当即寻了棵大树,倚树而卧,身子一歪便即昏昏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一觉醒来天光却已近午,如今睡魔虽然赶走了,但五脏庙却有开始不安地作祟起来。他忙起身,寻了一条溪水洗了一遍,觉得那溪水清冽,掬着饮了几口,不但没有解渴,这刻反而愈加饥饿难耐了,看来自己得赶快回城了。
他打定了主意,当下循着山背向北行,走了许久,渐渐转上了官道。这条道北上直达令支城,其间行着车贩卒夫各色人等,慕容焉只循着有人声而行,倒是省了许多力气。大约过了几盏茶的光景,他正行间,听见前面人声嘈嗷,象是聚了很多人,不时传来了熙熙攘攘的人声。他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事实也果如他所料,原来这刻官道正聚了不少人,衣着打扮百人百样,或短衣胡裘的段国人,或复衣长袍的中原人,但事实上,大部分的车贩卒夫俱立在官道两旁远远地围观,道上只剩下少数人却过不去,这些人手里大多提着刀剑,一看便知是些江湖中武士。这刻,这些剑客聚在路中,前路却被三个彪形大汉拦着,这三个人手里都抱着三尺长剑气势汹汹,大有横刀立马万夫莫开之势。
三个大汉左首,靠一张木椅斜倚着一个中年人,此人吸引了众多的目光,看情形他应该是三个大汉的主人。但见此人年近三旬,剑眉大眼,健壮精悍,身上裹着一袭浅蓝色宽领袍服,头带纶巾,左手拄着一柄鞘色斑驳的长剑看着场中。更奇怪的是,他身旁一棵大树上,自上而下间隔竟寸,钉着十枚一尺来长、径约四寸的铁钉,不知是来作什么用的。树上还竖了一副丈余长的条幡,上面用汉字写着‘东莱凌一叶奉饶天下剑先’十一个遒然大字。
懂汉字的人看到这幅条幡,即便是傻子也不难知道,椅上靠着的狂人名叫凌一叶,乃是晋国东莱人,此人当着眼下众多剑侠刀客的面儿,自号奉饶天下剑先,显然自以为剑下无抗,可谓大言不惭,俨然未将天下众生放在眼里。
凌一叶这个名字,天下没有几个人知道,可谓大名不著江湖。不过他既然敢自称奉饶天下剑先,又架式不凡的样子,可能真有两下子,若非如此,恐怕早被眼下这班凶神恶煞的剑客分吃了。刻下从这条路北上的剑客刀客尽被阻在这里,难怪惹来这么多看热闹的人了,不过看归看,还是离得越远越好,否则待会儿一旦打起来,纵然不被误砍一刀,即便溅一身血,那也够人晦气的了。
这刻那群江湖刀客剑客吵吵嚷嚷,正有一个身着短衣紧袖,足登步云履的矮个子中年人,站出来与三个大汉理论,此人面貌尚算端正,背上束着一柄雁翎长刀,正在跳脚,气愤拍着胸膛,道:“在下‘洛阴虎刀’冯断南,身后这些朋友可都是段国国君的客人,若是耽误了天演阁前扶摇台的决剑,我怕就你们几个还耽贷不起。”此言一了,领着众人的目光将那幡子流览一遍,斜看了凌一叶一眼,见他也正倚着斜睨自己,有些愤怒兼不屑地道:“无知匹夫一个,顶毛儿都没白,竟敢跳出来称剑先,若是东海边一个无知渔夫也懂剑,在场的岂不都成了剑圣剑先,真是荒天下之大谬——”
他的话尚未说完,却早博得那群剑客的一片掌声,看样子似乎颇中他们下怀。那凌一叶可真沉得住气,闻言依旧面不改色,倒是那三个大汉首先气得要上吊似的,正要发作,突然间众人耳中但闻“锵!”地一声长剑出鞘的惊鸣,但见凌一叶手中流光一闪即收,待到眼睛一眨间仔细再看,手中的长剑其实并未出鞘的样子,但身后树上的十枚长钉却都少了寸许来长,被斩断的那些钉头俱叮叮当当掉在地上。而他甚至连身子也未晃动一下,左手依然拄着那柄长剑,笑着扫了众人一眼,缓缓地道:“诸位,非是我凌某霸道,不想让你们在段王面前挥剑,而是此行段国的俱是剑法超群的高手,若是剑术不济,即便是去了,也是徒然送了性命,以凌某看,不如不去!”一言及此,仰头舒服地望了天上一眼,微挪了身子舒适地道:“我知道你们心里不服,不过我凌某一点也不介意,你们若是有任何人能一剑如我方才所做,斩断这十枚钉中的五枚,我自会亲自将他送到令支城,否则——”
否则如何,他没有再说下去,只仰了身子不再说话,眯起眼睛象是要入睡般。他这一着到是骇倒了不少人,甚至连那些北行入城的车贩卒夫,一时都看直了眼睛。凌一叶转过脸,依然如故地斜倚着睨向场中,似乎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似的,完全一副漠不关心、懒散雍懒的模样,正是他这种桀傲不逊,不将天下人放在眼里的模样,才真正气倒活人。若是让人在他的神态和剑术中选择一项最为不堪忍受的,在场的剑客恐怕八成不会选他的剑术,因为他的态度远比他的剑术嚣张十倍。
人群中早有几个少年剑客看不过去,其中一个白裘少年一纵掠到冯断南身旁,戟指三个大汉,横眉怒目地道:“几个狂妄匹夫,敢是欺天下下无剑吗,别人怕了你们,小爷梁拙却没把你们几个毛贼放在眼里,我倒是想见识见识你们这些狗屁剑先,究竟比在海边钓鱼的伎俩如何。”
他一言甫毕,几个同路的少年剑客纷纷喝彩。那冯断南闻言却是一声冷哼,这梁拙一句‘别人怕了你们’分明指的是自己,他此言虽是无口之失,但事实上自己还是被莫名其妙地骂了,正是如此才让人生气,真是忍不不甘,气也不是。
三个大汉被骂了两回“匹夫”,“钓鱼的”,早气得虎跳,正要拔剑出来,不料那边的凌一叶却摇了摇头,自顾自地叹了口气。那三人对他们的主子似乎颇为忌惮,看主子理也未理,甚至还把头转到一边,分明是不愿理会,顿时蔫了般火气全无,只回头虎愣虎愣地盯住梁拙不放,其中一个大汉扫了冯断南和梁拙一眼,不屑地道:“你们两个骂街的本事倒不下于街上的娘们儿,只不知道你们的剑法和刀法是否也象你们的嘴一样锋利!不过……”那大汉扫了他们身后的一干剑客,道:“你们不是我们三个中任何一人的对手,我们不会拔剑!”
梁拙本就少年气盛,闻言几乎当场气倒,“锵!”一声拔出了长剑,大怒骂道:“狂妄渔夫,拿两根烂铁也敢笑天下无剑,你道这是给你家打渔的……”他话未说完,早惹得四下众人一片哄笑,慕容焉身旁的一个英伟的少年樵夫,扶着柴架叹了一声,却听那梁拙毫不留情,继续道:“你既然如此自不量力……”梁拙狠狠地瞪了凌一叶一眼,一言一自地加重了‘自不量力’四个字,复道:“本公子就遂了你的愿——”
冯断南看这梁姓少年实在狂傲,早乐得他和那个大汉恶打一架,最好是一个打断胳膊一个打瘸腿,当下后退为他们腾开地方,分明是鼓励他们开打。但那大汉却依然不拔手中长剑,淡扫梁拙一眼道:“我劝阁下不要拔剑,或许你的父亲‘越虹一剑’梁不移来了,兴许还有点机会,你?!——”那大汉摇了摇头,脸带浓浓的不屑,道:“你不行!”
梁拙早气得脸色发绿,浑身冒烟,不待那大汉说完,突然剑走电光,用尽全身功力颤出七朵剑花,一实六虚,倏然袭击那大汉面门。那大汉还真守言,眼看长剑递到竟依然剑不出鞘,不躲不闪不进不退,只握住中间鞘柄陡然一旋,众人尚未看清他的招数,耳中但闻“当!”的一声,但见两人间倏然迸出一束火花,再看场中,原来梁拙的剑尖正不偏不倚抵在对手的剑鞘中间,分毫不差。倒是这一击,让他知道了这大汉的剑术的确不凡,光是出手接招的力道,就震得他几乎拿捏不住手中长剑,连退两步方得站稳。
四下的剑客可都不是吃素的,仅此一招当即分出高下,只是那大汉并未趁机跟进反击梁拙,手下分明是留了情,但少年人大多自估剑比山高,一旦输个一招半式,十个有八个自觉下不了台,更加拼命。这梁拙也不例外,拿眼角扫了那些看热闹的,顿时象疯了一般猛扑过来,出剑如电快,似奔雷,但那大汉却始终不抬一足,立如泰山般渊停岳峙,上下左右挥动鞘剑,左右逢源挥洒自如,看来此人剑术实在高出梁拙不少,但却始终不肯还手。孰知越是如此,那梁拙越是怒气,在他看来,这种礼让非但不是谦让,反而是一种猫同情耗子的大度,怎不气爆。
正在此刻,南面官道上不急不缓行来了三匹骏马,马上坐着三人,但见为首的是个身着白裘的少年,身后两匹马却是两个中年剑客,清一色的中原打扮。那少年端的朴拙大方,头上未带巾帻,仅是挽起向后一束,浓眉大眼,足登剑靴,身上并未携带任何兵器,整个人看起来极其和谐,若非相貌稍嫌粗旷,个子稍矮一点,真可谓子都宋玉之姿,饶是如此,也端得英气逼人,浑身透着股引人的魅力,很是耐看。至于他到底有什么吸引,还真看不出来,只是一种感觉,一种隐隐难见的气质。
这三人行到时,场中正热闹得很,梁拙左突右抽打得正自起劲,是故所有的人都未向他们注意。那少年率先下了马,回头向那两个中年人低声说了几句,那两中年人闻言点了点头,迳自牵马停到了别处,一副和那少年并不认识的模样,分别看向场中。
这刻,梁拙和那大汉又过了三十余招,那大汉已摸清了梁拙的剑法。心中一笑,突然挥剑发难,但见他断喝一声,剑若飞花,势若疾风般快攻了过去。那梁拙本就打的没劲,他的剑术本来不错,在中原还有些名头,却不知为何一拔剑,却总有些缚手缚脚的感觉,孰不知自古已有‘棋矮一着,缚手缚脚’之说,也正是因为这区区一着,使他一直打得不得要领。如今更被那大汉的突袭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且击且退,两人的长剑交击了约数十下,梁拙发现对手的剑越来越快,渐渐跟接不及。
当此之时,众人但闻耳中惊鸣不断,那梁拙突然停了身体,回剑反击,但见他的长剑穿过那大汉的剑幕直抵其咽喉,哪知眼看就要得手,他手中长剑却突然骤然停了下来,而那大汉却洒然回身,退了两步,收剑而立,再看那梁拙,右手臂弯处曲池之处早被砸了一下,但奇怪的是血并未流出,但梁拙却痛不敢当,一时之间右臂擎剑动也不能动。四下的众人都觉奇怪,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片刻,梁拙右臂突然猛地一曲,“呀!”的一声,长剑也随之坠到地上。
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那梁拙中了邪,连梁拙自己都有点不信,愣在当地怔怔看着那个大汉。人群中却只有那少年樵夫和后到的牵马少年,眼中淡然一笑,这时那大汉看了梁拙一眼,道:“梁少侠,你的剑法还算过的去,但第十三招攻敌太过不能顾己,明看起来是这套剑法的杀招,其实反而是阁下的弱点。所以我故意强攻,逼你使出此以强制强的招数,再用剑脊拍曲你曲池下的筋脉,但并未伤了你,时间一到,血脉憋足了一冲筋开,不过是疼了些!”
他一袭话出口,场下之人无不暗叹,这大汉至今未曾报名,但端的是剑术不凡,属下尚且如此,真不知那凌一叶的剑法会是什么样子。一念及此,这些江湖中人大所萌声了退意。梁拙立在当地进推维谷,脸色难看至极。
那大汉道:“看来尊驾的剑术远不及口舌锋利,我今日留下了你的命,是要你回去给你的父亲‘越虹一剑’梁不移稍个信儿,就说越虹剑术尚待改进,让他练好了再来找我们!”
他一言甫毕,四下早响起了一片希嘘之声,江湖中人不外叹越虹剑宗丢了面子,后继无人。热闹的车贩卒夫一边啧啧称奇,一面又叹那梁拙说得厉害,却竟是个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打,只打了几下就完了,不过隐。不过梁拙这一败,倒是折了三分锐气,这次那大汉话说得不轻,他竟然没再还嘴,狠瞪了那大汉和凌一叶一眼,捡起剑匆匆去了。
这场就这么打完了,那群看热闹的自然期望着再打一场。但场下的众位剑客,倒有一半摄于那大汉的剑术,一时没人敢为众人之先,但又不甘心迢迢千里来到辽西就这么打道南返,结果所有的目光都不期然地投到了那‘洛阴虎刀’冯断南身上。当初就他和那梁拙大逞口舌之威,梁拙走了,众人自然惟他的马首是瞻了。
冯断南四下扫一眼,一时进退失据。方才那大汉的剑术他看得一清二楚,自己的刀术虽然不错,但实在没把握能跟他打上几招,但眼前自己被众人推出来当箭牌用,自己却不能不顾名声,掉头就走。心中愈想愈气,暗暗不知将身后的这群剑客骂了多少遍。但他在洛阴是有面子的人,当下狠狠咽了口气,顾作镇定地踱前几步,语气却缓了许多,谓那大汉道:“尊驾的剑术果然不凡,但我们只是想去令支看看,一睹天下著名剑客的风采,难道这也要限制么,敢问阁下是奉了段国国君之令,要将我们拒于都门之外么?”
那大汉没有回答,只拿眼回看凌一叶。这刻凌一叶挪了挪身子,突然注定了场中的众剑客,扫了众人一眼,目光最终落到冯断南身上,缓缓地道:“这位……大侠叫什么刀来着?”
冯断南闻言心中大气,但又碍于此人剑术不凡,这刻还真有几分顾忌,咳了一声道:“在下‘洛阴虎刀’冯断南。”
凌一叶点了点头,接道:“原来是冯大侠……”他稍稍一顿,复道:“在下素来任侠江湖,向来不受任何人指令行事,我凌某也是个剑客,所以有意在此挥剑劝回各位……”他一言及此,早惹的那些剑客不平之声,凌一叶竟毫不理会,加大了声音,继续道:“凌一叶挡的是江湖中人,但却不阻剑中的高手……”说着,他指着背后树上的十枚铁钉,道:“诸位中谁若是能一刀一剑斩断那十枚中的五枚,我们自会放你前去令支京城……”
他这一说,那群江湖中人又是希嘘,冯断南却见有机下台,当即问道:“你说的话可是真的?”
凌一叶只是一笑,不再搭言,迳自躺了下来仰看树上的碧叶,似乎那些树叶比场中的剑客们更吸引。那大汉却自负道:“我师父向来一言九鼎,阁下若是不信,不妨挥刀一试。”
那大汉一言方毕,四下的剑客纷纷鼓噪,声援冯断南挥刀一试。其实并非是这群剑客齐心,其中十个有九个想看看他这一刀下去,究竟能斩断几枚铁钉,然后再仔细估摸估摸自己的功力,若是有心无力,自然用不着上去丢人现眼,说起来,每人心里都有自个的如意算盘。倒是冯断南合该倒霉,屡屡成为众矢之的,想起来连他自己都将自己恨得牙根发疼。
他暗暗哼了一声,当下一言不发,提身一掠身形,纵到那棵树下,回头看了众人一眼,“唰!”地自背后掣出长刀,弹指拭了手中流光刀体,瞬了那十枚铁钉一眼,不待众人看清,断喝一声疾斩直下,众人眼中但见卷起一团森寒光华击起了一束火花,一声惊鸣响过,再看那十枚钉子,除了最上面的一只被斩断外,第二只被斩断了一半,底下的八枚根本动也未动。不待他为,四下早响起了一片喟叹之声,那些看不懂的车贩卒夫自然又叹冯断南功夫实在差得要命,没有一点看头,就连那些南来的剑客,也有叹‘洛阴虎刀’名不付实的,真是一言难尽,人他可丢大了。
那冯断南不意如此,脸上不禁倏然一红,本还不罢修,但众人的眼光已不容他再次出手,当即懊恼地低首摇头,懊恼地叹了一声,连句场面话也没撂下,提着雁翎长刀纵身向南去了。他这一走,倒是重又打击了那群剑客的信心,当下就有些自认武功不及梁冯二人的,收拾兵器准备难返。一时,再也没有人肯第一个出来,那些看热闹见再无好戏开场,便收拾着要进城。但又摄于那三个大汉的威严,一时不敢率先过去。
凌一也早看清了四下的情形,轻仰了头吁叹一声,缓缓开口,谓众人道:“凌一叶挡的乃是各国来的剑客,迎的也是剑术出色的剑客,既然没人能摘走凌某的长幡,我也不能耽误了他人的生计……”言毕,向四下的车贩卒夫们抱了抱拳,喝令三个大汉对这些人放行。一时道上车水马龙,那些车贩足夫拥挤着过去,倒是那群江湖中人,立在当地进退维谷。慕容焉和那年轻樵夫也随着人流过去,谁知刚行到三个大汉处,右面一个大汉却横臂拦住了两人,道:“你们两个留下!”
“为什么?”慕容焉疑道。
“小子你是明知故问啊!”那大汉道:“阁下分明是江湖中人,莫非以为我们都是瞎子不成。”
慕容焉闻言苦笑一下,道:“这位兄弟,你看清我的眼睛,请问有哪一点看出我是江湖中人?”
那人哈哈一笑,道:“我早看出你是个瞎子,但一个瞎子不远万里来到段国,没有非凡的本事,谁会相信,阁下是真人不露相,你要不是江湖中人,我死都行!”
慕容焉实在辩他不过,但又不能证明,自己虽懂剑术,但确实并非江湖中人。这刻那和他同时被拦的少年樵夫却问道:“这位大哥,敢问你又如何认定我是江湖中人呢?”
那大汉看了他拿柴刀的手一眼,淡淡地道:“阁下虽然是本地人打扮,但你绝对是个江湖中人,因为你手上的茧子却不会撒谎。”
少年樵夫竟也是一副淡慢随心的样子,不慌不忙地道:“我确是砍柴的,樵夫的手的是这样,因为我在附近都砍了十年了。”
但那大汉还是咬着不放,倨傲地伉声道:“但一个樵夫不会这么镇静地与我说话,但你却说了。”
少年樵夫依然故我地道:“难道山野樵夫就不能镇静地说话,这是什么道理?若果然如此,不是樵夫就只能镇静地说话了?”
那大汉闻言一愣,半晌竟不知如何回答,倒是四下不能进京城的剑客趁机纷纷大笑,他们这一嚷,四下的人群顿时又聚了过来,那牵马的少年也笼了过来,个个重又怀了看热闹的心思,等着好戏看。
那一直瞑目欲睡的凌一叶,这次竟从椅上坐了起来,将长剑插在原地,自己振衣踱了过来,向那木呐的大汉挥了挥手,转向慕容焉两人,上下打量了两人,徐徐道:“你们两个都懂剑术,懂剑的人气质绝对不同……”他一边说一又道:“但不管如何,你们的剑术当不在那梁、冯两人之下,你们是我要挡的人,可能也是我要找的人……”说着指了那棵树,复道:“你们两个可以用我的那柄剑一试,斩断了五枚,我会亲自送你们到令支城,奉为上宾!”
慕容焉闻言一怔,他连看都看不见什么长剑,但眼下连这个凌一叶却认定了他是什么剑客,正要和他理论,那少年樵夫却首先道:“既然你认定了我们是江湖上的剑客,我就暂时承认。不过我既然是剑客,我们的比试就应该讲求公平,是么?”
四下众人闻言俱是一愣,那凌一叶也自一怔,好奇地道:“公平?我们用一样的剑,斩一样的铁钉,同是一挥,这样如果还不算公平,不知你又有什么高见?”
少年突然焕发出不卑不亢,挥洒自如的气质,侃侃地道:“有道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骅骝绿骥乃是天下的名马,但要他们和狸鼬在釜灶之间比试,也不能及;黄鹄白鹤,遐举千里,但让他们与燕雀飞于堂庑之下,未必及得上燕雀……”
不待他将话说完,四下群雄早轰然喝彩。
“那你又什么建议?”凌一叶望定了他道。
少年樵夫与他目光一触,徐徐地道:“各人武学造诣,凭空难忖,世间懂剑的人或精于内力,或擅长剑式的轻灵变化,天下之人能得其一,便可入剑道。而阁下比的仅是内力,以此一端评断天下之剑,岂不将四方的剑客拒于段国朝门之外,地有失段王鳞选高手的本意?”
凌一叶闻言,颇是一愣,他想不到一个砍柴的年轻人竟有如此高明的见解,不但是他,连慕容焉,尤其是那个牵马的少年俱为他不俗的谈吐所惊。四下的剑客更是大力支持,纷纷鼓掌喝彩。即便是那凌一叶也不禁重新上下打量了这个山野樵夫一眼,道:“果然不凡,一个樵夫能有此不凡的见识,却出我意料之外。好,你要如何比法,不妨说来听听。”
少年樵夫道:“既然你定了次规矩,可否容我们这些人也定次规矩?”
“你们定规矩?”凌一叶愈加好奇地望了他一眼,转而四顾一眼,但见群雄群情一致,不好惹了众怒,当下耸耸肩,道:“你说!”
少年樵夫道:“我只要用你在树上的四枚铁钉,再用三支同样长的竹杆放在一起,请凌先生你再斩一次,若是能一剑斩断,我自然退回去,否则,就请你下令解禁,让所有的人都能过去,如何?”
凌一叶愈听愈奇,听他谈吐不俗,当真有几分兴趣,也不顾三个弟子拦阻,当下遂应道:“我既然说给你个公平的机会,倒是想知道你用三根竹杆代替六根铁钉,如何能挡我的一剑,我们就试试看,你请。”
所有的人闻言都觉奇怪,十只铁钉尚不能挡那凌一叶一剑,这四只铁钉三支竹杆又怎么会挡得过十只铁钉呢。当下众人都好奇地看着那少年樵夫,但见他从路边不远处砍了一株修竹,斩了三段内径比那铁钉稍大一点的空竹,又将它们分别套在上面的三枚铁钉上,当他用力套的时候,趁人不注意,暗暗用手将竹子和竹内的铁钉弄歪了一点,但他的动作非常微弱,场中除了那个牵马的少年,竟再无一人看清,甚至凌一叶也是蒙然不知。
当他将三茎空竹套好,拍了拍手,转身向凌一叶道:“我已经准备好了,阁下请再拔剑一挥。”
那凌一叶十分好奇,虽觉这少年樵夫气宇非凡,但仅凭这三管空竹,就断定自己斩不断上面的四支,实在有些不信,又有点失望。但眼下自己既然已经许诺了他这次机会,自不能食言而肥,当着众人的面作了口舌小人。那群剑客还道这少年有什么奇招妙招,谁知却只添了三茎空竹,又开始大失所望,暗怨他失去了一次好的机会。
凌一叶踱了过去,立在那棵大树下,一言不发右手扶剑,看了那几截竹子一眼,突然……
众人耳中但闻一声惊鸣,眼中青朦朦的光华,霍的一亮,一束剑光嘶声闪过,紧接着三声噼啪的响声,再看凌一叶,众人都呆了,而凌一叶更是惊得目瞪口呆。他的剑搭在第四枚铁钉上,上面的三竹三铁俱被斩下一截,但第四枚铁钉却只砍了一道剑痕,果如那少年樵夫所料,凌一叶的剑真的没有斩断第四枚铁钉。那三个大汉更惊呆了,任他们想破脑袋,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师父能砍断十只,这次为何却斩不断四只。恐怕这个问题在场的人都想知道,但又没有人知道。凌一叶亦是如此,他甚至忘记了潇洒地将长剑收回鞘里。
四下数声骤极惊呼齐起:“奇哉!妙哉!”
“好奇怪的方法,这究竟是怎么回是?”
众人一面惊诧,一面心中所喜,凌一叶这一剑不但人受气的群雄长出了口气,更使他们有机会到令支一行。这时,又有人喟叹梁拙与冯断南走得可惜,丢了人不说,连热闹也没看成。
就在众人议论之时,那牵马的少年突然走到场中,向那少年樵夫一抱拳,道:“这位大哥果然不凡,小弟卓北庐佩服得很,想扬一言!”
那少年樵夫磊落地点了点头,凌一叶闻言,威棱外射,寒着脸收了长剑,有些难看地问那卓北庐道:“慢着,听你的话,分明知道我为何没斩断这四枚铁钉了,是么?”
卓北庐未加辩解地道:“知道倒说不上,只是有点看法……”他顿了一回,扫了众人一眼,继续道:“凌先生的这柄剑虽削得动铁钉,但绝非是什么剑利,听说方才一剑斩断了十枚,定然是靠内力取胜,而你这种不钝不利的兵器,最为普通,也最忌柔韧之物,这位大哥将上面的三枚钉放在竹心内,并将那三枚钉稍稍弄斜。阁下挥剑砍下,竹片柔韧,受力分散而背面纵向裂开,又因为铁钉倾斜而三次斜滑分力,如此三次,正所谓一股作气,二而衰,三而竭,你的剑又怎么能斩过第四枚呢,而且……”
他缓了一缓,扫了众人佩服的目光一眼,朗朗地续道:“最重要的是,你根本没将这些小事放在眼里,一剑斩下又未用尽全力,轻视之心才是一剑未竟的重要原因。”言罢,转首看了那少年樵夫一眼,抱拳一笑道:“凌先生,我说的可对么?”
那少年樵夫点了点头,却并不搭言,只转向凌一叶道:“我们可以走了吗?”
四下的江湖中人,都不意有如此莫测的变化,更不意如今听那卓北庐精妙绝伦的见解,不禁对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次不但他们可以进令支,这里所有的人都可以进令支京都了,叫这群江湖中人如何不心中激动。
凌一叶缓缓踱过来,盯住了那少年樵夫,眼中凝着慎重之色,道:“你一开口我就提醒自己要小心你了,但没想到这样还是小看你了……”说到此,他注看了那少年樵夫的右手一眼,想象着他握剑时的力量,那股蕴含的力量,使他心中莫名涌起了与他挥剑一击的豪情,他抑了良久,问道:“请问你的尊姓大名。”
少年樵夫摇了摇头,道:“我乃附近的一山野樵夫,贱名有污诸人之耳,不足挂齿,不说也罢,只不知我们先前的话还是否算数?”
凌一叶点了点头,转向众人,洪声道:“我凌一叶虽然大名不著江湖,但向来一言九鼎,说过的话,自然绝无反悔。但今日令我高兴的是,我遇到了你,但这也是我今日最遗憾的事,因为我没有机会和你一较剑术。能跟我到令支城么?”
少年樵夫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一言,转身提柴,这刻慕容焉却上来,向他一抱拳道:“这位大哥,小弟慕容焉,已一日一夜没有吃饭,不揣冒昧问一句,不知能不能到府上讨扰一顿?”
四下众人闻言,纷纷暗笑慕容焉没出息,这些话慕容焉听得仔细,闻言面色不改,他这话说出来,丝毫没有因为有乞讨之嫌而低声下气,反而说得轻淡随心,不卑不亢,倒是让卓北庐觑然看了他一眼,这时早听少年樵夫道:“若是小兄弟不嫌寒舍寒怆,竹舍倒有一杯清茶,两碗黍饭,如何?”
慕容焉闻言,道了声“请”,当下两人不管身后众人,相携迳向北去,只剩下凌一叶师徒四人怔在当地,望影而叹。卓北庐看了远去的两人一眼,也隐如人群中。热闹看完了,众人顿时散了场,那群江湖中人因为再没人阻路,纷纷相携北上。一时间,热闹的官道上,人群作鸟兽散,只剩凌一叶犹有不甘地向慕容焉的去向观望……
慕容焉和那少年先是北上,行了一会儿又东折入林,一路契阔交谈,竟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当下两人互道了姓名,方知他名叫荆牧,慕容焉也告了自己的经历,两人又谈及凌一叶四人,慕容焉奇怪地道:“奇怪……”
“贤弟,什么奇怪?”
慕容焉道:“以小弟看,凌一叶虽说自己并未受任何人的指令行事,但却可以自己请命于某人行事。他话间分明有招揽高手之意,显然背后有人主持。以荆大哥的本事,他一定会派人跟来探看兄长的住所,但为何现在还没来?”
荆牧闻言,暗暗点头,脸上笑了一笑,道:“焉兄弟,那几个人不是没来,恐怕是来不了了……”说到此,他突然住了口,摇空喊了一声,道:“卓兄弟,请出来吧,我可要谢谢你呢!”
他一言方毕,身后林中果然倏然闪出一道人影,如风裂空般一闪而至,宛如神龙腾霄,掠到两人面前,又倏然止了身形,荆牧笑了一看,此人正是方才那少年卓北庐。他一旦止步,朗声笑道:“荆大哥你可真厉害,慕容兄弟也令人叹服,倒是小弟偷偷摸摸随在两位兄弟骥尾,让两位见笑了!”
慕容焉、荆牧二人闻言抱拳,慕容焉道:“卓兄弟,你……把跟来的人怎么了?”
卓北庐扫了两人一言,笑了笑道:“两位尽管放心,小弟只是将那两人点了穴道,放到一棵大树上,晾他们一夜,没伤他们分毫!至于那个凌一叶,我已经打发他回东莱老家了,我可没伤他……”
两人闻言,深叹这少年深湛的修为,又都不禁莞尔,连那卓北庐自己也不禁笑了起来。三人说了一会儿,愈谈愈加相互敬慕,当下那荆牧迳自洒然将柴担丢到一边,执了慕容焉和卓北庐之手,笑道:“今日能遇到两位兄弟,是我平生大幸,请随我到寒舍一聚,家中虽只一鸡一黍,却是招待贵客之物,两位若不嫌弃,可肯抵足而卧,谈叙一夜?”
慕容焉正求之不得,那卓北庐也意兴昂然,当下三人纵声一笑,相携东行。不足盏茗之功,行到一处村落旁一竹林内,绕了几回到了一处,抬有一看,但见前面竹松环绕,中间有片宽敞之地,四下扎有竹木栅栏,绕成一院。院中有竹屋数间,西北一折,迳成两排,颇为整洁。院中东首高立一松,空落之地更植了数茎繁花,一丛巴蕉,清幽超然,令人心旷神怡,真想不到竹林间竟有如此一片胜境。
慕容焉是看不到,那卓北庐却早看得痴了,边走边四处流览,荆牧携着慕容焉,和卓北庐一起进了竹屋,里面竟整洁异常,但见木桌一张,竹椅数把,北面临壁一连悬了十副字画,俱是青青翠竹,但画中并无题款,显见是屋主自己的作品。临东壁上悬了一剑一弓,看来都非凡品。西北两面各设一案,西案上有兽皮若干,果蔬数架。北案临竹壁放了许多书卷,除此之外,屋内地板乃是平整的木板铺就,整个主房间看起来整洁而又简单。饶是如此,但能与竹林中结庐而居,静听风撩竹叶,又何尝不是一件美事。
卓北庐四下打量半晌,连连赞叹清雅别致,荆牧道:“兄弟喜欢就好!”,一面延请两人临窗坐了,为两人倒了杯竹叶清茶,当下三人相叙落座。当下三人契阔高谈,天南地北无所不及,远至江南西蜀诸国大事,近至燕国三雄。及至后来,荆牧问及卓北庐为何远游至此,卓北庐洒然一笑,道出原委,两人方知他祖籍江南晋国,乃出身钟鸣鼎食之家,自幼喜爱到处游历,素怀任侠之志,不久前听说段国有剑决,所以才游到此地。
卓北庐也很奇怪,想不到在燕西偏狭之地,一方竹舍之内,竟有这么多卷存书。当下迳自踱到书案,信手取了一卷,展卷一看,却是晋国傅玄的《短兵篇·剑俞》,收卷手中慨然叹道:“荆兄看来也是爱剑之人,今日大哥虽然并未出手,但剑术绝对不俗,不知师承何人?”
荆牧闻言叹了一声,道:“实不相瞒,小弟却懂几式剑术,说来本来源自家父……”一说的家传之学,倏转黯然,半晌方缓缓道:“当年家父与慕容的右贤王兼鹰扬大将军慕容翰,论剑于马兒山曲水亭,共同创下了此套剑法,取名‘燕和三剑’,共效燕地三国化干戈为玉帛,止息刀兵之意……”
一言及此,荆牧心中一阵刺痛,眼中倏然溢了一眼清泪,踱到东壁摘下那柄鞘色古驳的长剑,拭了一回,又恐卓北庐见笑,忙背着两人轻拭了泪水,这刻慕容焉闻言却早已肃然起敬,凛然惊道:“荆大哥,莫非令尊是贵国昔日的折冲大将军,剑中无敌的荆筱前辈?”
两人说到荆筱,卓北庐也忍不住心中讶异,心头一震,这荆筱他是知道的,当日远在中原时就听说过此人,当年燕地三国各居一方,慕容在东,段国在西,宇文在北,三国之间频频交恶,倒是苦了燕地的百姓。段国的折冲将军荆筱力主三部议和。一日,家仆捧剑侍他游于段国与慕容交界的马兒山曲水亭,正遇到一年轻人也燕游至此。荆筱见他气宇高素,健仆捧剑随行,看来也是好剑之人,当下与之契阔交谈,两人虽年纪有别,却是志趣向投,一见如故,谈到兴处,拔剑飞斛,结为忘年之交。后来,荆筱方知这年轻人正是慕容国国君的长子,鹰扬大将军慕容翰。当慕容翰知道了他是段国的折冲大将军,对他愈加敬重,两人携手共游,每每谈及三国大事,俱嗟叹同族相残,有伤天和,心中不忍,遂共创了一套剑法,共三剑二十七式,剑法如三鸿戏于九天,暗示了当世之务为三国和存之意。自此以后,两人便各自回国请和止战,荆筱更退兵三十里以表诚意。
对于议和,慕容倒没问题,因为当时段国乃三国最强的,段国素有拥兵二十万,早有一统燕代之意,岂恳就此议和,倒是荆筱自己,反被几位将军污告段国国君疾陆眷私会敌首,通敌卖国,疾陆眷闻言大怒,正要下令制他死罪,这时荆筱的胞弟,平北将军荆冷峰为示忠心,竟大义灭亲,将他兄长的人头献给了段王。这件事就这么揭过了,荆筱虽然死了,但却留下了一身的骂名,却想不到眼前这个农家养大的少年荆牧,竟是荆筱的儿子。
卓北庐听毕,攘臂面色一庄,肃然说道:“想不到荆大哥原来是名剑之后,小弟失礼了,令尊秉志弥固,大名小弟在中原已有耳闻,渴慕已久,只是无缘拜会,今日能相见到荆大哥,已足慰平生了。”
荆牧转过身来,轻笑了笑,道:“倒是小弟让两位见笑了,兄弟失礼了。”
慕容焉也道:“荆大哥太谦了,想令尊当日为燕地三国之和,甘愿赴死,其人圣哉,其志壮哉,此大胸怀岂是玩权争势之人所能知。此正是大丈夫所为,小弟只恨缘分浅薄,未得早生十年,趋承教益,恨甚!”
荆牧本已让自己莫要人前出丑,如今听慕容焉一席话,刚平定未久的心清,立即又起波涛,仰天瞑目,眼中倏然坠泪,半晌却听那卓北庐问道:“荆大哥,你剑术超群,乃是怀瑾握玉之士,却为何委身竹林清溪呢,以兄弟的才俱,在段国定能安邦定国,何不出身为仕,以图大志?”
荆牧叹了一声,悠悠地道:“家父生前曾对我说,慕容只能和而不能战,战则必败。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以此言为训,三国本是同族,却要同室操戈,眼看千万人将倒于铁骑刀矢之下,三国之人于心何忍?”
卓北庐闻言愈加敬服,慕容焉却道:“卓兄弟,荆大哥并非不入朝野,乃是静候时机,想三国大事,三国人为之。荆大哥与我虽不同国,但是同族,都有框辅三国之责,正所谓大义所在,当仁不让,就连我这个瞎子,也常有报国无门之慨。”
荆牧闻言,希心高远,脸色萧萧穆穆,伫立久之,脸上神色一庄。倏地上前抓住慕容焉的双手,动容道:“慕容兄弟真知我也。如今慕容部虽弱,但真正动起刀兵,段国未必能如愿以偿,他日我或能为国提剑,但未必就能救得了段国。慕容未必如看上去那么弱得不堪一击。在下虽为庶人之身,犹不敢妄自菲薄,常怀布衣之志!”
慕容焉道:“大丈夫既得父母生此有用之身,岂能无志,荆大哥正当如此!”
荆牧眉锋凝郁,神色萧远,飘然轻举地踟躇道:“但我志不在富贵,而在苍生,这也正是当年我父心中的蕴结……”
慕容焉心中不由微微一震,目虽无视,却突然射出奇光,道:“小弟不才,敢问大哥的布衣之志又是什么?”卓北庐闻言,也点头同意。
“我既为段国子民,当思报效进忠,手挥此剑以供国君驱策。但父志不可违,苍生何可欺?大丈夫当手舒此剑,止息同族干戈,以止三国万剑。”
慕容焉击掌叫好,道:“好一个挥剑止战,以一止万,兄弟不才,早有维系同族三国之志,苦于孤力无援,力不从心,今日见大哥虽为布衣,依然志大宇宙,勇迈终古,汲汲拭剑不倦,小弟实在惶恐之至。既有大哥同行,此路虽漫漫修远,我将上下而求索,心中再无牵挂,若是大哥不弃,小弟愿意追随麒尾,随时甘受驱策,请受我一拜!”
卓北庐闻言,也精神一振,同时恭身拜下。
荆牧急忙将两位兄弟扶起,重重地点了点头,亦紧紧握住了慕容焉,人心知肚明,不言而喻。
卓北庐神姿峰颍,仪态昂扬地道:“兄弟虽为晋国人,但见两位兄弟义薄云天,布衣远志,却也愿为两位兄弟舍身抛命,尽分寸微力。不意永嘉之中,复闻正始之音,兄弟何其幸甚,只不知两位兄弟可愿折节下交,视小弟为兄弟?”
荆牧闻言,早一把拉住了他不放,三人手手相连,相顾而笑。
荆牧道:“今日你我三人既然同心一事,何不定下盟约,同辅三国和存燕地,必得不昧今生,方不负今日一见,两位兄弟以为如何?”
那卓北庐早有此意,闻言首先赞成,慕容焉已无异意,但荒野竹院,实在没有香烛丹书一般事物,当下荆牧取了三支雕翎箭为香,三卷《诗经》作为丹书,三人出了木屋,插箭于院中古松之下,但见一株古松、半弦明月,斜月空庭,三兄弟长跪于地,顿首三拜。拜毕,三人执火焚烧丹经,再拜,荆牧朗声吟道:“大晋永嘉九年六月七日,弟子世下愚人,焚烧丹经以告天地:治世重文学之士,乱世发草泽英雄,弟子苟生于天下飘零、燕民自戮,虽行布衣之身,但素怀匹夫报国布衣之志,今日我荆牧、慕容焉、卓北庐三人同怀瑾玉,诚以不才之身跃马潮头,挥剑为民,虽百死而无一憾也。今以古松弦月为证,他日弟子若违此言,当受万箭穿身而死,弟子无悔。”
“弟子无悔!”慕容焉与卓北庐朗声应道。
言罢,三人再拜,相携而起,互报年齿各叙年纪,荆牧最长为大哥,卓北庐次之,慕容焉最小而为三弟。当下慕容焉拜过大哥二哥,卓、荆两人也各自还礼,接着卓北庐也见过大哥,三人行礼已毕,俱是大喜,正是情投意合,相见恨晚,把臂相谈,以兄弟之礼相叙,那荆牧知道慕容焉饿了,拉两人屋里叙谈,自己却去杀鸡煮黍,慕容焉与卓北庐要去帮忙,荆牧死活不肯,二人只好归屋叙谈。
而卓北庐迳拉了慕容焉临窗高谈,两人古今逸事,南北剑术,三坟五典无所不谈,卓北庐与他谈得愈久,愈觉此人见识超凡,深不可测,他虽然双目已盲,但较以前所见的任何高人不差,心中暗震。慕容焉此人和荆牧又自不同,荆牧雄武非凡,志比天高,铁血丹心,而慕容焉却似高鸿在天,深不可测,但勿庸违言,两人都是当世罕见的奇才。
不刻功夫,荆牧业已将饭菜备好,当下三人高谈阔论边吃边谈,四碟两碗,无非豆腐面筋青菜之流,外加一只鸡,饭菜虽然简单,却大大增加了谈锋,一顿简简单单的鸡黍饭菜,一直吃到三更天。虽道时光易过,白驹过隙,三人却毫无疲倦之感,连碗箸也仍下不管,竟去了西首卧室,促膝长谈,移幕达晨,一直到第二天巳牌时分,方抵足而卧,一觉醒来,天光业已大亮,三人起来,不禁相携而笑。
慕容焉问及卓北庐行止,方知他正要东行慕容,去慕容的国都棘城。而慕容焉也要回令支城了,说到话别,三人无不黯然失色,慕容焉却笑了一声,道:“你我兄弟三人既已结为兄弟,自当依誓言而行,各行其志,各为其事。今日之别,他日定有聚首之日,到时再优游林下,携手烟霞,岂不更佳,壮士若怀惊天志,一鸡一黍可安身,我们三兄弟何不就此定下鸡黍之誓?”
荆牧闻言,拍案相应,当下三人共约倾力辅三国和存于燕,止息干戈,他日事成,再会于此地,食一鸡一黍相庆,携手出如烟霞,作林泉中人。三人誓毕,把臂良久,最后一笑而别。有道是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天下有情聚复散,昂藏七尺各赴志,三尺青锋倾寰中,翼遮半天此为誓。
荆牧揽衣踯躅,挥袂霑襟,挥手送别二人。卓北庐因为与慕容焉顺路,便送他入京,三兄弟初一结拜,竟又分散,江湖儿女,多半如此……
慕容焉和卓北庐出了竹庐,直奔辽西城,还没行到城南的风仪门,迎面行来了几匹骏马和一辆马车,那辆马车两边的幔帘都已挑开,其中端坐一人,满头大汗,神情焦急,正是魏笑笨其人。这刻他正吩咐几个骑士分头行走,不料正好看见慕容焉和卓北庐两人,忙命人停车,急急行过来,拉住慕容焉大笑。
慕容焉和卓北庐都吓了一跳,卓北庐还道他要对慕容焉不利,一脚踹将出去,顿时把魏笑笨踢得连翻了几个跟头,连叫几声妈方才停下。待到慕容焉听出是魏笑笨时,那魏笑笨却已飞滚到了两丈开外,眼珠一个劲儿地翻白,任他喘了大半天也没爬起来。这时,与他同行的几个骑马之人上前扶他,其中一人正是赵千里,他看了魏笑笨的模样,愣了半晌,有些瞠目结舌地怀疑道:“万里兄,你……不是武功很高么,怎么……”
魏笑笨龇牙咧嘴,闻言陡地暴跳如雷,双目火赤地顿脚直骂道:“你知道什么,这人一脚少说有一千好几白斤的力道,若不是他搞偷袭而且我又故意让他踢中,就算他是四条腿的螃蟹,也修想近得了我身前四尺!”
慕容焉急忙向卓北庐解释双方误会,当下两人急忙过来,卓北庐向魏笑笨道歉了一回,魏笑笨冷笑一声没有理他,却转向慕容焉道:“这个人刚来到令支,难免有眼不识老泰山,不知道我魏笑笨乃是此地新进的最有前途的地皮,我就不和他计较了……”他鼻青脸肿,哼哼地瞪了卓北庐一眼,转想慕容焉道:“焉兄,我可找了你半天了,我还以为你……你被那个死女人整死了呢。”说话间便拉慕容焉回去。卓北庐见慕容焉已然安全,当下遂抱拳告辞,约他在慕容的京师大棘城再会。
慕容焉知留他不住,与他执手为别。卓北庐深深地点了点头,振衣而去。这一幕倒是看得魏笑笨一愣,当下他拉着慕容焉上了马车说话,回头又知会众人一起回去。他先问了慕容焉这几日的经历,几乎惊得目瞪口呆,直至回到了住舍,仍拉着他不放,一直听完了慕容焉两日来的经历。
待到慕容焉问及琥珀郡主如何整他,魏笑笨脸上一红,支支吾吾嗫嚅了半晌。原来,当日他被绑到那个几丈高的翘跷板上,吃力上下猛压,一直晃当到了第二天的午牌时分,结果绳子一断,他自然落了一身狼狈。弄了一身马粪不说,这一跤更是摔得七荤八素,头昏脑黑,加之又累又饿,大休息了半晌便急急回城。谁知到了城外,猛然想起自己这副模样实在丑得不堪入目,不宜公然上街现世,所以一直在一片林子里猫到天黑,直到入夜关闭城门时,方缩头缩脑地溜回了公子府。
其实这件事,右贤王段末杯也略有耳闻,但慕容焉与魏笑笨并非是府中的一流剑客,对此事并未太在意。毕竟,怎么说琥珀郡住乃是自己的堂侄女,后来当魏笑笨要他寻找慕容焉时,他也只是随便给了他三个下人,魏笑笨嫌人手太少,就运用自己的‘鼎鼎大名’,将赵万里几人也动员起来,但他却从来没骑过马,又怕在众人面前丢人,结果就要了辆马车,只说慕容焉可能受了伤,结果赵万里几人竟然信了。好在他运气够好,否则还真难找到慕容焉呢。
当然,魏笑笨自己跌了一身马粪这件见不得人的事,他一点口风也没漏。至此,琥珀郡主的诡计大见功效,方告一段落,但几日来却害惨了慕容焉和魏笑笨二人,这次能再次相见,顿有隔世重逢之感,魏笑笨这次被琥珀郡主整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如今一提到她,便被气得嘴歪眼斜,最里不停地哼哼冷笑,提副顶级阴险的模样道:“这回她这个鬼女人算得罪了个瘟神,惹毛我了。想跟我这个极品斗人王过不去,我看她这次是大笸箩扣王八——跑不了,哼哼!”他下定了决心下次见到她定要一脚踢到树杈上吊起,看来这趟真是王八瞪绿豆——和她对上了。
慕容焉见劝他不过,提心吊胆地摇了育头,叹了两声。到是卓北庐此人,魏笑笨在嘴上一直嘟囔了大半天,看来他对那莫名其妙的一脚很不服气,两人话毕,天光业已不早,两下当下散了各自休息。
却说时光易过,展眼又过了两日。近日来,公子府越发地热闹起来,府中的剑客们个个磨拳擦掌,象是发情的野鹿一般,象是要发生什么事。魏笑笨很是好奇,一打听方知,左贤王段匹磾三日后将在他的怡格西苑设宴,宴请右贤王段末杯、北山公涉复辰及其幕下的剑客赴会游宴集聚,赏花品剑。名字虽然雅致不凡,说到底,不外是辽、山、兰三府称此机会互展实力,所有人的眼光都盯着将至的天演阁扶摇台的剑决。其实这还在其次,更令人瞩目的是,这次赏花品剑还请到了名震天下的绝色佳人——薛涵烟席间鸣筝,这点才是令这些剑客疯狂的原因。
“绝色佳人,那一定是个美女了?”魏笑笨一听有美女看,顿时精神大振。当下象打探军情一般对这个叫薛涵烟的少女打听个不停,被问者实在烦死了,他一直问个不停,就差没查她的祖上八代了。不过,说起薛涵烟此女,确是名副其实的倾国佳人、上苑名花。古人说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看来诚不为虚。薛涵烟本是晋国蓟州人,家中本是历代簪缨相传的钟鸣鼎食之家,但若大的一份家业传到他父亲这辈儿,家道中落。有道是乱世红颜,自然命运多舛,因为她生得太美,十四岁时父亲便不准她出门。但日月又岂能被乌云掩其光华。一日,她憋得生厌,趁着月夜偷偷与两个丫鬟出城一游,结果被途人看到,惊为天人,晋人都说蓟州有蕊宫仙子下凡,此说不久就传遍了蓟州,人称‘芙蓉眷主’。
直到她十六岁方被时人所知,顿时芳名传遍蓟州,方圆百里之内的女子都以模仿她为荣,而她常梳的髻式竟传于天下,时人称之为‘涵烟髻’。但奇怪的是,以她的天人之貌,一直竟没有人前来提亲。她的父亲后来多方打听才知,这背后竟是晋国的蓟州刺使在暗中阻挠。原来,晋国对于女子出嫁列有法令,晋武帝于泰始九年冬十月曾诏令天下:“女年十七父母不嫁者,使长吏配之。”而蓟州刺使暗中令人不敢前去提亲,就是等她十七岁那日,将她纳如缴中。
但天不随人愿,这蓟州刺使如意算盘打得倒好,但薛涵烟的父亲也不寻常,竟将她许给了晋国大司马、幽州牧王浚,如此一来,蓟州刺使即使胆子再大,也不敢与王浚争风。谁知正在此时,薛涵烟在代国寄居的兄长薛柯又将她许给了代国国君拓拔猗卢。薛涵烟伤心欲绝、心恢意冷了,仅有的两个亲人都将她作为礼物许人,一气之下,暗中出逃,结果王浚大怒,以为代王暗中将她抢去,用代王违抗晋国皇帝的借口,与代国倾国大军战于晋阳,死伤无数。
而薛涵烟也称此机会逃到了段国,投靠他的表兄——段国的殿前常侍张房华。这个在段国为官的表兄张房华,官拜常侍兼奉车都尉,深得段王疾陆眷的宠爱,此人不但通晓博弈蹋鞠,而且擅于察言观色,每每在王驾左右,出入随从。
薛涵烟这个女子外柔内刚,自她被父兄出卖,整日面罩素绡,三年不与任何男人说话,即使她的四个侍女也相貌秀美。她们的芳名就是她们玉首上所挽的髻式,分别叫望仙、百合、欣愁、芙蓉。听说望仙是一个梳着望仙髻着淡红装的少女,百合梳百合髻着淡兰装,欣愁头挽欣愁髻着淡紫装、芙蓉是个挽芙蓉髻的淡青女子。薛涵烟一路到此,虽已尽量掩饰行藏,却还是被人看到,那人还写了首诗:“燕代何千里,荏苒数十年。玉趾越蓟北,所途落鸿雁。”结果,这个消息不胫而走,一路上自然惹了不少的麻烦,若非如此,右贤王段末杯也不会为伊寻花了。
魏笑笨听到这里,几乎当场喷血,这种即能看人打架又有美女看的事,他自然十分乐意参加,孰知那人最后一言,一棒将他打入了无底深渊、一脚踹到了大冰窖中——原来要参加这次赏花品剑的盛会,只有公子府中的几个上乘剑客才能随行。但他的剑术莫说是上乘,就连下乘的剑客,轮一百回也轮不到他,难怪他气色如此之差,生象是刚被人海扁一顿一样难看呢。
究竟这几个剑客如何选法,恐怕只有段末杯自己心里有数,但每个幕客都希望自己在入选之列,魏笑笨为了这件事,上蹿下跳在王府中跑关系,有拿仅有的那点银字去贿赂右贤王的贴身健仆般洛,结果被般洛一口唾沫喷了一脸地骂了回来,还让他先撒泡尿好好照照自己的尊容。这件事对魏笑笨造成了不小的打击,他回到慕容焉精舍中不高兴了很久,慕容焉一问,他只说自己发愿要学剑术,结果还真是说学便学,马上就拉着慕容焉教他,他的样子倒是吓了慕容焉一跳,但真到学时,又嫌‘太微剑法’过于繁复,瞎闹了一会儿,便没了半分火气,连道不学了。然后就开始静了下来,比慕容焉还静,直待慕容焉问清个中底里,方心中暗笑作罢。如此过了一日,第二日,魏笑笨愈加穷极无聊,直到第三日,方真正彻底失望,不再妄想。
话说这日金乌西坠,圆月东升,正值十五月圆之夜,斜云空庭,露下花鲜,待到花灯初上之际,段末杯早命人在府外备下车马,选了十五位门下随行,他们分别是仆从般洛,常侍胡芸,三名捧花的侍女和十名剑客,这十名剑客都是府中的高手,他们分别是沈越、莫北平、段北螯、刘瞿中、房锐、段伸、公孙别、马其远、何运之、李卫十人。待一切备足,众人簇拥着段末杯出门登车上马,直驱左贤王段匹磾的怡格西苑。
马行无止,不足碗盏之功,车驾便西行到了一座府邸,此府南临御道,坐北向南,非常宽大。远远观去但见高庭大院,玉墙朱门,门首两旁早挂满了九龙七凤碧华灯,门额翘悬一匾,上书‘怡格西苑’几个大字,气派不凡。
这刻,那朱漆大门已然敞开,门首早有两列十名样貌端正的男女恭候两旁,众人见到右贤王段末杯驾到,几个男仆上前伺候车马,女侍裣衽恭迎。段末杯下了马车,吩咐三名侍女小心奉花,自己迳自率着诸人振衣直入,直驱步云阁。一行诸人穿过叠门重院,终至一院,十丈外便闻到歌乐之声,抬头一看,但见院中一座三层大阁面对一座高轩拔空而起,灯火辉煌,阁中早已人影绰绰。
段末杯刚刚行到,左贤王段匹磾早长笑着迎了下来,一干幕中剑客纷纷上前见礼,段匹磾摆了摆手,大笑携了段末杯的手直上步云阁,方登三阁,但见此阁中出人意料的宽阔,四周俱有齐腰高的雕栏玉砌,刻下阁内早于东、西、北三面设了三排宴席,前面各设一席,乃为两位王爷和涉复辰所备,北面正中之位当然为两位王爷的王叔涉复辰所备,而三排定是为三府幕下的剑客准备的,其间早置下美酒佳肴。只留下中间一片宽敞的空地,不用说定是预留比剑用的。
两人一旦入阁,突然听到一声豪气干云的长笑,迎面正见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鼎胜之人,但见此人五官精悍,双目熠熠,颌下长着三寸来长的胡须,身上干净利索,今日竟是梁冠长衫,一身晋装打扮。此人一起,他身后十来个剑客俱随而起,两位王爷见了此人,俱行礼口称“世叔”,不用问,此人必是段国仰视青云白日的涉复辰无疑。
涉复辰笑着摆手道:“两位贤侄不用多礼,今日名为赏花品剑,为何那薛涵烟还未到?”
段匹磾看拉段末杯一眼,一笑谓涉复辰道:“世叔不必担心,你我且先入座,稍待片刻自有下文。”言毕延请段末杯及其门客西厢入座簟,当下一干人纷纷入座,旗帜分明各居一方,涉复辰辈份最高,居于正中,三府门客见主上落座,纷纷法随依次坐下,这时正是明月临阁,流光徘徊,左贤王段匹磾举手击掌三声,二阁顿时歌乐声起,随着乐声,下面涌上来十个衣着款款、秀美不凡的少女上来,但见她们个个环佩翩翩,香风袭袭,踏乐姗姗而行,若穿花的彩蝶,棚棚而飞,舞态徘徊,一段稚子舞跳的煞是好看。
三府门下的幕客大多乃是习剑之人,平素为求术业精进,难免于斯一途有所缺憾,如今阁内香风袅袅,花貌盈盈,多数五色目盲看花了眼,右贤王段末杯看了段匹磾一眼,两人目光齐齐投向了涉复辰,但见他眼光留恋于群美之间犹显不足,这副神态倒是让两位王爷相视一笑,纵目四览,发现场中的剑客大多目光留恋,只有十个三府的幕客渊停岳峙、安然不动。其中有右贤王段末杯幕下的沈越、莫北平和段北螯三人,段匹磾幕下的薛冷心与顾无名二人,而另外五人,俱在涉复辰身后,这五人俱是中年人,相貌各异。其中一个净面无须,手摇折扇,却是中原晋国士人打扮,想来定然是个文人。这些人目无旁视,虽然注目场中,但目光却并未随着那些女子的舞步移动分毫,显见并未真正放心其间。段国早有传闻,说辅武王涉复辰手下有‘两张羊皮’,厉害无比,两张是张决天、张决日,羊指的是羊翼,皮是皮日坚。他们死人乃是辅武王手下最厉害的剑客,今日都在场下。
一番歌舞已毕,这些少女尽皆退下,涉复辰叹道:“我段国人俱说贤侄门下客多如过江之鲫,但依我,世子府中的爱姬何止百媚?”
段匹磾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笑道:“叫王叔与王弟见笑了。小侄平日最喜结交义士,顾赏名花,有道是生死有定,不可预定,与其苦心绸缪,不如及时行乐的好,今日天气清朗,花好月圆,正当开筵坐花,飞觞醉月,而且……”段匹磾意气自若地微微一笑,一顿复道:“我们今日既是为拈花品剑,自当先让诸位,还有薛姑娘鉴赏一下我与末杯贤弟的名花。”
“涵烟薛姑娘?”他话犹未毕,三府的剑客早交头接耳,甚至连涉复辰也未能例外。涉复辰四下扫了一眼,大为惊讶地问段匹磾道:“王侄,你说要薛姑娘品鉴,可她如今不在此地,就算有名花,又怎么赏?”
段匹磾抚掌一笑,当下吩咐侍女奉请两株名花,迳自振衣而起,踱到南面空栏望月之处,扬声向南面高轩恭声道:“薛姑娘,敢问姑娘是否玉趾已到,可否长灯?”
他一言方毕,对轩倏然间灯火剔亮,华光溢彩,顿时看到对面轩中设有一幅红绡合围一帐,中间四名貌美如花的侍女,但见他们个个粉脸桃腮,乌云玉面,却不着绮裳,其中一个梳着望仙髻,身着淡红色的佳衣,一个梳百合髻着淡兰装,一个挽欣愁髻着淡紫装、一个挽芙蓉髻的淡青女子,聚于一处,如一束鲜花散作四朵,娇嫣不群。不用问,他们就分别是望仙、百合、欣愁、芙蓉四美了。
四个侍女侍着中间一个浑身素衣、白绡罩面的女子端然正坐于一香案之前,案上早设有一筝,一坛晋南的天泽香,众人虽然只能看到她秀发如云,高挽涵烟髻,那翩翩的云髻益显得她玉姿柔媚,身材窈窕美极。这且不说,光是这副陈设就使人觉得意境高致,格格不俗,顿然有令人仰止、高远无极之感——对面立刻变成了香国楼台了。
这刻,四女中的青衣少女,向这边阁上段匹磾裣衽一礼,莺声呖啭地清声道:“请恕无礼,让左贤王及众位佳客久候了,我家小姐已到,还请诸位恕小姐不言之罪,王爷既言今晚为赏花品剑,小姐之意,王爷尽管实行,不用多作理会我们几个看客,左贤王请!”其声音盈若莺啼,字字扣人心扉。
段匹磾闻言,半晌方连道岂敢,三府的幕客听说名闻天下的薛姑娘已到,纷纷起身观望,但又碍于三位主公在场,是以不敢造次围到南厢观看,只得点足而立,但好在他们修为各自不弱,眼睛特别好使,这刻正好可以发挥特长。此阁与彼轩相隔不远,但对面灯火敞亮,所以都能看得清楚。但唯觉遗憾之事,乃是熠熠清辉之中,玉人掩面,撩人神思。但人就是这么奇怪,愈是看不到的,人愈是想探个究竟,看清那白绡面巾后面的美靥。
此女一现,顿时吸引了所有的目光,自从她的玉名不胫而走,就比寻常的绝色佳丽凭空多了一曾神秘的吸引。莫说是两位王爷,即便是涉复辰,无不注目而不能稍离,但碍于众门客在,不好太过失态才强抑着未起身观望。纵是如此,却早先自沉醉,心里却早将目光睁到最大,恨不得亲自撩去她颊上面绡,一睹芳容。
左贤王段匹磾轻咳一声,道:“在下何幸能请到薛姑娘,这就请姑娘法目一赏名花。”
对轩五女闻言,纷纷裣衽谢过。段匹磾踱回东首座上,遥空拍了拍手,顿时有两个男仆取了一张高案过来,置于南厢,此案比那云纹雕栏稍高尺余,刚好可被对轩的薛姑娘看到,不问可知乃是放置株花之用。段匹磾正要吩咐下人取花,正在此刻,有一健仆突然喘气地跑上来,跪地急急向段匹磾道:“王爷,不好了,不好了……”
众人闻言俱是一惊,段匹磾面上一沉,心中没好气,隐忍嗔道:“不懂规矩的东西,嚷些什么,有话说清楚。”
那健仆闻言,方知道自己失态,心中一惊,一时吓得反倒说不出来。半晌方道:“王爷的那株丁香死了……”
“什么?!”段匹磾闻言果然大怒,棱棱颊间,透出一种威煞之气,拍案而起。右贤王段末杯也是一惊,按捺不住心中急躁,急急问道:“本王的那株豆寇可曾死了,快说是怎么回事?”
那健仆似是被两位王爷吓了一跳,冷汗洋洋,扁着嘴,上下牙床直打颤地哆嗦着道:“右贤王的豆蔻……没事,但……但那株丁香一直由我和四个兄弟看护,置于房中,并未见有任何人踏入半步,不知怎么回事,方才进去一看,花竟枯蔫了,但……又不象是人为所至,所以……”
右贤王段末杯听自己的豆蔻无碍,立刻转急为喜,稍放下了心。左贤王段匹磾却早不奈烦,勃然变色,两眼一睁,怒声截断他道:“你们可曾为其淋水?”
那人面如死灰想了一下,诚惶诚恐的回应道:“今日巳时女护兰曾淋了一回水,但……”
段匹磾不等他说完,气急败坏地截断道:“真是扫兴,你去把那个贱卑拿下,斩断手脚弄作花肥,看那花会不会开。”
健仆闻言,早吓的战战兢兢,挪不动身,右贤王段末杯却摆手谓段匹磾道:“王兄先别动气,事情真相未明,不教而诛怕是有煞风景,以小弟看那女护兰未必有胆冒犯兄长,不如问请再行发落。”
段匹磾铁青着脸,强抑怒气点了点头,这其间,那涉复辰一直一言不发地察言观色,缄口不语。说话间,两个侍女将两株花过来,段匹磾一看,前日还玉骨灵香的丁香如今果然全已枯蔫,几个看护和那女护兰也俱被压到了阁下。段匹磾怒眼圆睁,正待发作,对轩那个头挽望仙髻、身着淡红装的女子,紫柯而起,金莲叠叠踱到轩缘,莺声传声道:“两位王爷,我家小姐略知花艺,最好博物之学,花虽枯调,但世间繁花无不荏苒间辗转如斯,飘落红尘化作泥,我家小姐却愿一观,不知两位公子可肯赐否。”言毕,婷婷独立,妙目却注定了段匹磾,敬候回音。
三府的所有幕客,包括三位主公在内,闻她隽逸清丽之言无不一怔。段匹磾更为意外,想不到一株枯花,竟能驳红颜一视,但薛涵烟的见识胸怀更令他讶异惊佩,相比之下,作为左贤王的段匹磾又岂能不及一个女子的胸怀。当下他遥遥抱了抱拳,倏而突然大笑道:“晋人有句话叫‘花为悦己者容’,此花虽调,但能得薛姑娘灵眸一顾,真是它几世的荣幸,倒是我这个左贤王,胸怀反倒不及姑娘了,让姑娘见笑了。”
这少女名叫望仙,闻言又裣衽行礼一回。
当下段匹磾便吩咐人将两株花送到对轩,一面挥手令人将阁下众人放了。一场狂风暴雨就这么被薛涵烟的一句话化作了绕指柔。众人听薛涵烟姑娘要赏花,还以为能借机看到天人之姿,纷纷向对轩观望,哪知涵烟姑娘只伸出纤纤玉手接过两花,细细看了一回,却始终未将面上白绡摘下,令众人大是遗憾,但见她那双纤纤柔荑抟雪作肤,镂月为骨,令人心想神驰,只此一端,众人也能想象得到她那惊世骇俗的容姿。
薛涵烟看了那枯萎的丁香,款款在案上向那青衣女子写了几句,那青衣女子芙蓉点了点头踱到北轩,清声道:“此花之死是因为花茎上误被一截桂枝插伤,想来是种养此花之人,不小心将一截桂枝挂入花茎,才至其死。花草树木无不遇桂而死,难怪!”
方道此时,众人才知个中底里,无不大感讶异,心中不由暗暗一震,深敬这薛涵烟广见博闻,这刻所有的人都揣着一个同样的念头,那就是一睹这个才艺不凡的女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一直浅言默笑的涉复辰闻言,站起身来连道“佩服”,轻拍了两掌,道:“薛姑娘果然见识不凡,本王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方才姑娘说最好博物之学,正好本府幕下正有一清客名叫风迟山,雅性好博知古事,颇善此道,听说末杯贤侄也有位常侍胡芸先生,人称此人胸中有柴棘三斗,今日两人都在场下,何不让他们两人即席一论,以博薛姑娘一闻?”
右贤王道:“世叔有请,岂敢不从,且小侄常恐微言将绝,世无清谈,今日正好复闻斯言,何乐而不为?”
薛涵烟点了点头,那青衣的芙蓉姑娘裣衽一礼,向涉复辰道了谢。这刻涉复辰身后那个净面无须,手摇折扇的士人振衣而起,向三府主人先抱拳一礼,转首注目右贤王段末杯背后的胡芸先生,道:“清客风迟山,不揣冒昧,不知胡芸先生可否赐教?”
那胡芸先生本也是中原人,一年前拜为右贤王段末杯幕下的清客,此人也是一个身着青色长衫的中年人,他闻言询问地看了段末杯一眼,见他点了头默许,方起身向风迟山回礼,笑道:“岂敢,还要风先生不吝赐教。”
今日这场夜宴本为三府赏花品剑,却半路先来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比试,倒是令众人耳目一新。其实场下的剑刻大多来自晋国,所以或多或少都稍通汉学,至于三位主人,那更不用说了,段国的皇族贵胄、达官贵人都自幼佩有汉师,虽不说是精通四书五经,但也广有涉猎,这场比试也就不足为怪了。
风迟山道:“哪风某就有僭了,既然薛姑娘爱花,我们不妨从花开始,其实关于此途,我一直有个问题甚为不解,想请教先生。”
胡芸道:“请讲!”
风迟山洒然一笑,轻摇折扇道:“区区不才,少年时曾远游西域,有一天见到一个老人捧了一株花,这株花我在中原从来没有见过,它有花叶,但却没有根,可以不在泥土中生长,但开出的花却普通得很,请问胡先生可知这是什么花?”
胡芸闻言,不禁暗自一愕,忍不住心中讶异地想了半晌,竟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此是何花,但对轩的薛涵烟却暗中一笑。右贤王段末杯看自己的门客第一个问题便被问住,很是不满。胡芸苦思苦想了半晌,但历代古书中似乎并未记载这样的花,嗫嚅着道:“莫非是菊花?”
风迟山笑着摇了摇头,胡芸一愣,接着又猜昙花,但风迟山俱笑着摇头,最后他看众人等得太久,遂道:“在下实在孤陋寡闻,恕不能回答风先生的问题,请先生教我。”
风迟山扫了众人一眼,见众人都似未曾想到,遂笑看了胡芸一眼,信手一指,转谓众人道:“此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众人初时不解,但继而突然纷纷大笑不止,风迟山所说的花不用泥土,岂不是一个‘芸’字,因为花生云上,自然用不着泥土,又生长在西域胡地,所以乃是‘胡芸’,岂不正是指的是胡芸本人,倒是他最后一句,‘开出的花却普通得很’分明指他相貌不美,说穿了,岂不令人当场笑倒。
那胡芸脸上猛地一红,顿时被气得半死,大怒道:“风迟山,你……你敢污辱我?”
风迟山长笑一声,急忙故作抱歉地行了一礼,道:“岂敢岂敢。既是博物之论,胡芸先生乃是天地一物,如何竟不能拿来一论?”
胡芸闻言益加气愤,段末杯也跟着脸上无光,当下嘴唇紧闭,一言不发。谁知那风迟山还不罢休,接着道:“在下还有一事不明,正要请教:世上有一种东西象狗那么大,样子长得却很象黄牛。请问,这是什么东西?”
胡芸闻言,又一下被懵住了。这个风迟山可真难缠,所出的问题越来越怪,胡芸这次不敢再随便出口,生怕再惹出笑话来。但这个问题实在令人好奇,所有的剑客包括三位主人,都不禁一怔,拧眉细想,但终于想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有的人猜是獐子,有人猜是鹿,风迟山只是摇头,最后胡芸实在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众人纷纷让风迟山说出。
风迟山望了精神颓废的胡芸一眼,安慰地道:“胡先生不用担心,这次说的东西与你无关。它不是别的,乃是牛犊子!”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击案大笑,连连称妙。
胡芸气得脸色大变,转脸望了段末杯一眼,见他转首不语,颇不高兴。旁边的涉复辰急忙笑着朝段末杯道:“末杯贤侄何必如此在意,他们几个小娃儿即席谈笑,有何可虞,我们且来饮酒,看他们继续!”
段末杯脸上勉强一笑,恭声应命,敬了涉复辰与左贤王一回。
但闻席间风迟山紧接着道:“再请问胡先生天有姓氏么,地有姓氏么,海有姓氏么,若有姓氏,它们又姓什么?”
胡芸闻言,又是一愣,不用问,这几个问题他更摸不着门径,脸上顿时益加憋得通红,半晌也未回答上来。风迟山狂旦之气益加表露无疑,得寸进尺地咄咄逼问道:“再请问胡先生,天有足脚么,地有父母么,海有头颅么?”
胡芸被他一连串的问题搞得晕头转向,愈加气结答不上来。这些问题确实奇怪,也难怪他答不上来,就是对轩的几个少女也听得又趣,但差在这胡芸涵养与学问都不甚济事,众人更是摸不着门径,显然成了一面倒之势,结果那胡芸结结巴巴,脸上难堪至极,他突然大怒而起,竟和右贤王段末杯连个招呼也不打,甩了衣袖愤愤不已地离席而起,离开了步云阁。
这一着倒是令人一惊,右贤王段末杯脸上益加无光,左贤王段匹磾忙为他圆场,道:“不知胡先生去了哪里,贤弟不要管他,且和为兄饮酒。”
风迟山却笑了一声,向众人道:“我知道他去了那里。”
段末杯不屑地“哦!”了一声,看了风迟山一眼,道:“愿闻其详!”
风迟山扫了众人一眼,想右贤晚抱拳,笑道:“自然是去了西域了。”他一言已毕,四下的剑客又顿时大笑,四位少女也不禁抿嘴浅笑,状态美极。段匹磾一口酒没咽下,差点一口喷出,但碍于右贤王段末杯脸色红涨难看,好不容易忍了下来。这风迟山实在可恶,四个问题就损走了一个大活人,还要在他走后踹上一脚,还真是文人无良。
右贤王段末杯重重地哼了一声,今日还未进入主题——品剑飞斛,便先受了趟恶气。涉复辰见状,忙笑着叉道:“末杯贤侄何必认真,他们比试完全是为了添加酒兴,做不得数。来,我们暂且满饮一杯。”说着边举樽请酒,段匹磾也随声附和,段末杯脸色铁青,却突然一摆手,道:“慢着,人常说天下自有利齿儿,却不料风先生才语议如悬河泄水,注而不竭,竟是清谈名客。既然是比试,若是只有风先生一个人独领风骚,未免难助酒兴,我突然想到府上最近请到一位少年,来自慕容,名叫慕容焉,也略懂些天下之物,不妨待我命人将他请来,看他们一边比试,一边饮酒岂不更好。”
涉复辰见他愈加认真起来,自是不好拦阻,段匹磾也似乎被那风迟山挑起了兴趣,也乐得一观。当下末杯贤一面向薛涵烟姑娘请延,一面命般洛回府去请慕容焉。不一刻功夫,阁下响起了蹇蹇的足音,渐渐行上,众人抬头一看,阁下走上来两个少年,其中一个相貌尚算英俊,而另一个除了一双灵秀逼人的双眼外,象个小老头似的,而他那双秀目却还是瞎的,不问可知,这两人正是慕容焉与魏笑笨。
原来,当晚魏笑笨抱怨了一会儿,实在无聊得很,出来正看到圆中未能赴宴的门客,正聚下一灯下玩投壶之戏,看了一会儿,突然打起盹来,这时般洛却突然回来请慕容焉赴宴,那群门客无不羡慕得发疯,魏笑笨也借扶慕容焉的理由,与他同来了。一路上,那般洛早告诉了两人风迟山之事。
两人行到阁上,魏笑笨看有这么多人在,顿时吓了一跳,但饶是如此,他还忙里偷闲,拿眼四下乱瞥,寻找那个绝色女子,突然看到对轩的白绡女子,但遗憾的是看不到她的面貌,遂将目光转向那四名女子,顿时看傻了眼。慕容焉听他不动,忙拉了拉他,两人四下抱拳为礼,见过三位主公。
众人见了慕容焉那副模样,无不心中大疑,谁都不会相信这个少年有何能奈竟如此得段末杯的器重。倒是对轩那个青衣与紫衣的少女见了慕容焉,无不大吃一惊,急急向那红绡帐中的薛涵烟说了几句,薛涵烟闻言似是浑身一震,也不禁透过白绡面巾,一双妙目悄悄向慕容焉望来。
涉复辰看过慕容焉,大是怀疑地望向段末杯,风迟山却首先不屑地扫了慕容焉一眼,转谓众人道:“诸位,在下想求侰一个问题,不知今日席上诸位所饮的酒如何?”
三位主人正自不解,底下的三府剑客早已纷纷喝彩道:“当然是美酒了。”
“黍米如何?”
“好啊!”
风迟山得意地轻摇折扇,道:“两者相比较呢?”
众人纷纷笑道:“黍米虽好,但怎能与左贤王珍藏的美酒相提并论!”
风迟山唰地一声合了折扇,目光引着众人转向了慕容焉,摇了摇头,道:“但如今黎米却与米酒同列一席,岂不扫兴!”
直到这时,众人才知他的本意,原来他是见慕容焉其貌不扬,故出言侮辱。将自己比作美酒,慕容焉比作黍米。那意思是说,右贤王找来了一个与自己不能相提并论的人来,自己大失身份,而右贤王也有意大废周章地折辱他,实在损得很。
右贤王段末杯闻言,重重望住风迟山,道:“风先生虽然为世叔府中的清客,但文不及‘竹林七贤’,武不及‘北月刀尊’宇文形胜,‘南泉剑圣’上官静悟两位前辈中的任何一人,我为什么要折辱你呢,难道我还嫉妒你比我的地位高么?”
风迟山被他一言说的冷汗顿出,连到“不敢”,段末杯却笑了笑转向慕容焉,淡淡地道:“慕容焉,你既然为本府末席幕客,但若是无才我要你何用。现在你可与风迟山先生一论,若有不及,我留你何用!此地无座供你置身,你们可以开始了。”
涉复辰看他如此坚持,不好再说。
魏笑笨闻言却下了个半死,色胆顿时消失无踪,右贤王段末杯言外之意很明显,若是慕容焉稍有失误,恐怕自己也难逃一死了。那白绡面巾后面的那双妙目,也不禁紧张地望向这边。风迟山闻言却下了决心让慕容焉出丑,还未开口,慕容焉却抱了抱拳,首先道:“天姓也,地姓她,海姓何。”
众人无不一怔,风迟山惊异地道:“愿闻其详。”
慕容焉道:“《孝经·圣治章第九》中说‘父子之道,天性(姓)也’,所以天之姓氏为‘也’。又天阳地阴,天为父而地为母,而母为女,所以地的姓氏为‘女也’,这岂不正是个‘她’字。至于海姓何,此话出自你口,你说海姓什么,那不说‘海姓何’么?”
众人闻言,先是一怔,继而无不拍手称妙,连连道绝。
风迟山也面色微变地心头一震,想不到这个不起眼的少年竟这么敏捷,心中一凛。两位王爷与涉复辰也想不到他答得如此巧妙,段末杯顿时大喜,忙令人为慕容焉奉上美酒一杯。几个少女闻言无不拍手,魏笑笨却使劲擦了把汗,暗暗叫了一声妈。
慕容焉饮过那樽酒,接着道:“至于先生的第四个问题,我的答案是:天有脚,地无手,海有头。”
风迟山又是一怔,道:“请赐教。”
慕容焉道:“古人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天既然能行走,当然有脚……”话一出口,四下顿时又响起了一片喝彩声。对轩的那四个女子也不禁连拍玉掌,慕容焉静得如一泓净水,接着道:“老子先师曾经说‘地得一以宁’,既然地能够归宁,就象是出嫁后归宁的女儿一样,又怎么能没有父母呢?”一言甫毕,有是一片喝彩之声。
慕容焉稍顿了顿,道:“世人皆说‘海角天涯’,可见海生有角,位置在天涯。但角都生长在头上,所以海有头。”
他一言方毕,两位王爷早叫了一声“好”,段末杯一掌拍案,又叫赐酒。风迟山见众人不停地为慕容焉喝彩,心中大怒,也顾不得有以长凌幼之嫌,问道:“这位小兄弟果然不凡,既然阁下抱大才怀大志,不知能否将天上的明月取下来,为两位公子和我家主公下酒助兴?”
众人闻言,暗怨风迟山欠缺风度,出这么刻薄的问题。
慕容焉却笑了笑,道:“有何不可。”当下令煮酒的女侍斟了四樽美酒,分别送与了三位主人和风迟山,道:“三位王爷,还有风先生,你们请邀杯一看。”
四人俱是一疑,不知他是何意,但想来定有深意,当下举樽向酒杯中看,慕容焉道:“四位看到酒杯中有些什么?”
段末杯细看一回,除了摇曳的月影之外什么也没有,道:“除了影子,什么也没有。”
慕容焉却道:“既然诸位要拿月来下酒,如今月已在几位杯中,何不一口吞下。”
左贤王段匹磾闻言,拍案叫妙,道:“好一个楼头明月,浅斟低酌,答得妙啊!”这次连涉复辰也不禁叫好了,段末杯更是命人为每人都斟一杯,邀月而饮。饮毕,又命风迟山继续。
风迟山想不到连这样的问题,他都能应付俗如,一时还真想不起什么可以难倒这个少年的问题,有些不安地想了一回,道:“小兄弟果然不凡,你既然能让我等饮月,不知能不能让天上日月停轮,一齐出现于天际,以照永夜?”
众人这次闻言反而没有吃惊,因为前几次慕容焉的妙对,开始令他们相信这个少年定有妙答,这次反而期待着他开口。魏笑笨却吃了一惊,眼睛狠狠地瞪着风迟山,恨不得将他海扁成个猪头才解恨,心道这家伙的问题愈演愈奇,说不定冒出个问题慕容焉答不上来,自己命不久矣。当下早在心里将那风迟山扭住不放,殴打了一百回,慕容焉却淡淡一笑,命人将一盏长明灯置于风迟山案前,问道:“风迟山先生,此灯明否?”
风迟山不解他是何意,道:“当然。”
慕容焉道:“日月同行,岂不是一个‘明’字,此灯既明,光照四阁,岂不是日月停轮,共照永夜。而且此灯是长明灯,风先生若是要日月永远同行,不妨将此灯拿回家中,悬于高阁,永享日月之光。”
他话犹未毕,众人又是叫好。
风迟山想不到他如此回答,顿时气结。两位王爷连连抚掌,涉复辰哼了一声。风迟山想不到当着众人的面,竟难不到这个年轻人,顿时心中大气,以扇击掌,上上下下打量了慕容焉几趟,道:“小兄弟既然名叫慕容焉,却不见头发有多么秀茂繁荣,不知是何缘故?”
这话一听便知是存心折辱慕容焉,段末杯冷哼了一声,慕容焉毫无气愤之色,淡淡接道:“古人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因为我的头发就如树木,早预料到今日回遇到风先生,所以才不秀茂。”他重重地加重了风先生的那个‘风’字。众人闻言,无不暗叹此子实在机敏,那四个少女又是轻鼓玉掌。
风迟山益加不服,紧接着道:“小兄弟头发不秀,倒怨起我这个局外人来人,我若是你,定会用拔苗助长之计,但我常听人说聪明的人头发都是如此枯萎,世人叫作‘聪明绝顶’,这桩事又岂能愿我?”
慕容焉闻言,竟不再回答,向三位主人抱了抱拳,向段末杯告退,众人都不解何意,魏笑笨拉着他的手,正要下步云阁,风迟山气愤地道:“又是一个不辞而别,莫不是被我说中了?”
慕容焉停下了身,却并未转身,道:“席间清谈本为助酒,但轮为互相攻讦,不如不谈。既然你一定要我说……”他顿了一顿道:“阁下既然说‘聪明的人头发都是如此枯萎’,但我听说尊驾的头发既然秀茂非常,定然是一点也不聪明,甚至是愚蠢之人了。”言毕,再不停留,扶着魏笑笨下阁去了,但阁上却又是一阵彩声,这次段末杯面上大为增光不少,左贤王段匹磾亦连连称道,只剩下那风迟山愣在当地。这场清谈一直是他发问,饶是如此,却已被慕容焉对得哑口无言,若是慕容焉来问,自己又能有应对自如么?他不知道,场中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薛涵烟却看清楚了这个少年,眼中竟有了光彩,她静静地想着,这个少年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